古马镇
古马镇 (第2/3页)
人开始抬着石头爬上墙坎,把石头扔到缺口处,让泥匠们调了三合泥来垒砌。伍太也下到河里去翻石头,偌大一块的石头,人家要两人用竹篓抬,他“嗨”一声,把石头撂到肩上,一个人就扛上了墙坎。
灯草在墙坎上走了几个来回,觉得有些碍人家的事,便下了墙坎,回到了镇里。她沿着铜古巷走下去,在石板上留下橐橐的足音。
到了巷底,灯草发现老砖屋的门是关着的。灯草觉得奇怪,她晚上进老砖屋打蜡芯,这门都是敞开着,白天竟然还关住了。她敢肯定,那些烂桌歪椅已经不值钱了,不会有人进去拿的,灯草他们到古马镇来了好几天了,她看出这里的民风好像还算古朴。
灯草这么自忖着,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她白天没到过老砖屋,晚上从这里进出时,竟没仔细瞧过老砖屋的模样。灯草看到老砖屋高高的门楣上画着刘关张的像,木门黑漆斑驳,隐约留着从前庄严的痕迹。门上还有字的痕印,但已无法辨认是什么字了。灯草猜测,这里从前一定是一座宗祠之类的建筑,怪不得天顾要把他的学堂放到这么个庄重的地方。
后来灯草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她把手放到门上,一用力,那黑漆木门就“嘎”一声袭开了。灯草把自己的身影和浅黄的阳光一起推进阴暗的屋子里。
灯草看见了天顾。
天顾一动不动地坐在写字的木板下。手上是那把紫色茶壶。头微垂,双目似开似闭。整个的一尊千百年的古塑。
灯草走过去,站在天顾前面。灯草有些感动了。灯草喊:“先生——”
良久,天顾才缓缓抬起头。
灯草说:“先生,你在这里干吗?”
天顾只叹一声,没有回答。天顾把紫色茶壶举到嘴边,抿了一口。他的喉头不紧不慢地一滑,立即有轻轻的咕咕声透出。
灯草说:“先生,你在等你的学生吧?”
天顾说:“是的,等我的学生。”
灯草说:“你每天在这里等吗?”
天顾说:“每天在这里等。”天顾又说:“日本人来了,娃儿们都逃走了,从那时开始我就天天等他们。日本人被你们赶跑了,杀死了,娃儿们也回来了,我以为他们会回学堂了,又在等,结果他们还是不肯进这个学堂。”
灯草说:“得想办法把他们弄回来。”
天顾说:“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一心要打日本人,哪还有心思进学堂?”
灯草就不吱声了。灯草回过头,看到门外的阳光从裂开的门缝上洇进来,再洇进来,把阴暗的老砖屋映得光亮了许多。
九
菜花用水桶挑着茶水向镇口走去。菜花还是穿着那件蓝花布衫,那大腿大臀大腰大胸摆着,扭着,晃着,颤着,很澎湃。
菜花每天给伍太那伙人做饭。凭那身力气一天做三顿饭不在话下,还有许多闲工夫没事做。没事做时,她就站在六排屋的廊柱下垂着手发呆,或者用眼睛瞟瞟伍太和灯草的房门。那房门紧闭着,伍太带着他那伙人修补墙坎去了。菜花就想起自己在那房里干过的事。原先是跟日本小队长,日本小队长只晓得哇啦哇啦乱叫。后来跟伍太,伍太晓得说“你有味道”,伍太的劲头也格外的足,菜花也真的体会了伍太说的味道。菜花想,伍太真不愧是打日本的英雄。
菜花这么想的时候,往往就对伍太产生了由衷的感激之情,她感激伍太搞死了那些日本鬼子,包括日本小队长,更感激伍太很有劲火地给了她味道。
菜花还想,伍太和灯草在里面时,不知是否也有味道。菜花口上不说,心里说,如果她像灯草那样有福气每天晚上跟伍太在一起,那她一定幸福死了。
禁不住地,菜花脸上就烧起来。
菜花脸上一烧,她就待不住了。她几步进了屋,忙起来。
菜花大火大鼎,很快就烧好了两水桶浓酽的茶水。她挑着茶水,出了门,悠悠然然,很快到了镇口。
菜花一眼就望见了墙坎下,日本人的尸体还乱七八糟地摆在那里,一伙顽皮的娃儿在日本人尸体上鼓捣着,那般兴致勃勃。菜花在那堆尸体里,似乎认出了一个人,好像是日本小队长,这时正有一个孩子在他身上猛踢着。
不一会儿,菜花就把茶水挑到了河滩边。正在忙碌的汉子们,见有人送来了茶水,都瞟过来目光,咧嘴而笑。他们吃了几天菜花做的饭菜,很可口的,那菜花烧的茶水也一定不赖。
伍太当然喝过菜花的茶水,晓得那是什么味道。伍太扔了手上的石头,第一个走到菜花的身边。
菜花有意把大胸耸了耸,用竹勺为伍太舀了一勺茶水。
伍太的目光在菜花的胸脯上黏住了,一时忘了去接竹勺。伍太一下子悟起那晚在这又韧又软的大胸上快活的情景,身上的筋脉突地鼓胀起来。
伍太好久才接过竹勺。
伍太接过竹勺,却并不急于把嘴巴戳进竹勺里,伍太要留着嘴巴做别的用场。
伍太说:“你好味道。”
菜花说:“你还没开始喝呢?”
伍太说:“没喝也知道味道。”
菜花说:“总没有她有味道吧?”
伍太说:“她?她是谁?”
菜花说:“她是灯草。”
伍太说:“灯草没你有味道,灯草细腿细臀细腰细胸,哪有你有味道。”
菜花说:“味不味道,先喝吧,其他人拢来了,也要喝。”
伍太这才把茶水喝进肚里。
伍太把竹勺交给下一个要喝茶的人,离开菜花好远了,还把头回转来,用锋利的目光在菜花的大胸上刮。
汉子们一个个都喝得心花怒放。
一心花怒放,肩上手上的劲就十足,动作起来就蛮利索,两天的活一天干完了,还不晓得累似的。
十
灯草起得早。她是被窗外的冷风吹醒的。醒来好一会儿,她还木木地不知自己这是躺在哪里。反正至少不是原来六排屋的房子,因为六排屋的房子窗户是木格的,而这里实际没有窗户,只有两个老砖那么大小的窗洞,像老人无牙的嘴巴,在砖墙上森森地张开着。
灯草意识到刚才的冷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那是春天的清晨寒气凛冽的山风。
灯草也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了。
与往常一样,昨晚灯草又在老砖屋里打了半个时辰的蜡芯。她打得顺手,几乎是弹无虚发。往六排屋走回去时,灯草不禁哼起了小时候常哼的一首不知名的童谣。可当她哼着童谣走到六排屋门边时,那门又从里面闩了。灯草心头升起无名火,想一脚把门踹开。可她忽然释然了,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咕噜了一句:“好吧,那骚货有味道,就让你们味道去吧。”然后灯草又掉头走回了老砖屋。
灯草走出老砖屋的黑漆木门时,天空还是一片迷蒙的灰白,并没全亮。她耳闻着自己有些脆响的足音,走过铜古巷,绕过两条小弄,到了镇口的墙坎边。稀粥般的乳雾里,日本人的尸体还横阵于墙坎下。且有三五只瘦狗,在尸体旁走动着,或闻或啄。灯草已经闻到随风而至的腐臭味。灯草不免慈悲,可怜起这些暴尸异国的孤魂野鬼来。
不知不觉,灯草就到了墙坎边。
“嘘——”灯草身上颤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前面一具日本人的尸体,被割掉了脑袋和双手,好恐怖地摆在那里。灯草敲掉的日本人脑袋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了,那些尸阵如山,白骨遍野的场面也不是没经历过,可这种无头无手的残尸却似乎还没见过。灯草不忍细瞧,转过脸,对那几只远远盯着死尸,久久不肯离去的瘦狗吼二声,然后匆匆离开了墙坎。
回到镇里时,人们还没起床。
灯草就几拐拐进了六排屋。伍太的房门还紧紧关着。灯草心里骂:伍太这狗弄出的,昨晚味道了一个晚上还味道不够,天亮了这么久了还在房里味道!灯草哗啦从腰里抽出那两把枪来,朝房门上瞄了瞄。灯草知道房里床铺的方位,她只要一勾扳机,两颗子弹就会从门板上射进去,在两个男女的身上犁两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但灯草没有勾扳机。灯草的手垂了下来,枪眼朝向地下。灯草的眼光也收回到眼帘里,她抬着头,眼皮紧紧地合了拢去。
有晶莹的泪水从灯草的眼角溢出。
只见灯草一咬牙,手中食指使足劲,狠狠地勾住了扳机。
“啪啪啪啪……”
灯草的脚边的石板立即火花四溅,硝烟味和岩石碎末弥漫起来,呛得灯草猛咳了两声。
“谁在外面放他娘的枪!”伍太在房里高声叫。
灯草又勾了几下扳机。
枪声过后,听得见伍太骂骂咧咧起了床,走到了门边。
门“嘎”一声开了,伍太的脑壳嵌在了门上。几乎是同时,一个什么东西从门上方砸将下来,不偏不倚扣在伍太的脑门儿上。
伍太“哎哟”一声,趴在了地上。
伍太的脑门儿前头,一个苍白的头颅在青石板上来回滚动了两下。最后不动弹了,那挖掉了眼珠的眼坑和敲走了牙齿的嘴巴,阴森地向伍太洞开着。
伍太爬起来,把那怪头搂起,一甩,甩到了阶基下。
“咯、咯、咯咯咯……”怪头滚着,弹着,最后掉进基脚的水坑里。
伍太说:“灯草,你做的好事。”
灯草说:“我做的好事?”
灯草也迷糊了,谁做的好事呢?让伍太遭这样的报应。
十一
菜花晚上又早早地进了伍太的屋。菜花还是穿着那蓝花布衫,淡淡的油壳香味从那蓝花布衫里面飘出来,招引着伍太的感觉。
菜花用油壳水洗了身子。
菜花每晚进伍太的房都要用油壳水把个丰沛的身子洗得非常干净,非常细滑。她知道男人喜欢女人干净细滑的身子,而且越干净就越喜欢,越细滑就越喜欢,只要男人一喜欢,女人就有快活可享受了。
可这晚上,菜花没享受到快活。
伍太没兴趣答理菜花。他坐在床边,嘴巴鼻孔都朝着楼板,目光呆呆痴痴,挂在楼板下的蜘蛛网里。菜花身上的油亮丝毫发挥不出引诱男人的功能。
但菜花不急不忙。男人心里不痛快,你是撩不得的,只能默默守在身旁,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将不痛快一点一滴地释放出去。释放完了不痛快,剩下的全是痛快了,男人的气色就会变得灿烂,变得热烈。
菜花就默默地搬把小椅,默默地坐一旁,离伍太不远不近,像只温驯的肥母狗。
这样呆守了良久,伍太才把身子放开,僵尸般摆到了床上。菜花见有了动静,不觉在心里暖了一下,提起屁股,移到了还留着伍太气味的床沿上。
轻轻地,菜花说:“别生那颗头的气了,那颗头被你扔到阶基下后,被一只狗叼走了,它是再不会来吓你了。”
伍太的身子这时还了阳似的,蠕动了一下。
伍太说:“屁,我还怕它吓?”
菜花见伍太不但有了动静,还跟她搭起腔来,菜花的脸上就生动了许多。菜花心想,今晚的油壳澡总算没有白洗。菜花就有了把伍太逗得更开心的欲望。菜花接过伍太的话,说:“你知道那颗头是谁吗?”
“还有谁!日本人。”
“不只是日本人,还是日本小队长。”
“日本小队长?”
“就是那个被你击杀的日本小队长。今早晨我跑到阶基下看过了,他的嘴巴边也有几根稀稀的胡须,跟你一样。”
伍太侧过头,瞪了菜花一眼。嘴边的几根胡子滑稽地弹了一下。
“没有错。”菜花自顾自地说,“只要一见那几根胡须,就错不了。”
伍太说:“当然错不了,你跟他睡过觉,像啃我嘴上的胡须一样,也啃过他嘴上的胡须。我没说错吧?”
伍太不觉生出一种作呕的感觉。伍太挥了挥大手,下逐客令:“走开,你走开!”
菜花不得不站起来,向门边走去。出了门还回头瞟了一眼,一脸的委屈。菜花想,今晚这个油壳澡还是白洗了。
十二
伍太第二天就让他那伙人把墙坎的尸体拉到了镇外的山坳上,挖了个大穴,要把这些尸体一穴埋掉。
这些尸体开始腐烂,上面爬着细细的白色虫子,让人起鸡皮疙瘩。难闻的臭气随风飘扬着,熏腥了半个镇子。
镇上的娃儿也很少来糟蹋这些腐尸了,伍太他们拉走尸体时,娃儿们只远远地看着,并不近前。大概对这些尸体的厌恶逐渐取代了那刻骨的激愤的仇恨。
伍太也一直没拢去。后来尸体拉到山坳上就要人穴了,伍太才走到尸堆旁,让人把那具无头无臂的残尸翻出来,想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怪样。
手下人照着办了。
伍太先望见了那个断蔸树花般的颈脖。喉骨间有一个小眼,像在无声地衷诉着什么。断脖两边是没了臂膀的肩膀,白色骨头支棱着,腐肉烂皮有一缕没一缕地吊着。看得出,这三个地方,都不是一刀就砍下的,而是一刀一刀割下来的,所以刀口才显得这样不规则。
那头现在在哪里呢?伍太心下想,若把那头合到这断脖上,又该是一个什么样子?照菜花说的,那头已被狗叼走了,也许有可能。那么那两只手臂呢?伍太不得而知。
伍太把目光从残尸上收回来,在地上踱了两圈。伍太又想起昨晚菜花走后做的梦。这个梦几乎断断续续做了一个晚上,做得伍太有些心惊肉跳了。只要伍太一合上眼睛,那个脑壳就从阶基下滚了上来,滚过禾堂,滚进门坎,滚到伍太的枕边。那个脑壳上的眼洞、嘴洞,一下鼓起蛮大,一下又缩小到原样,仿佛有声音颤颤抖抖,从那三个忽大忽小的洞眼里一齐迸发出来:“把我、送、送回、去,送、送到我、我的、脖子、子、上……”
伍太大约就是因为这个梦,才决定埋掉这一批尸体的。
然而,那个怪头呢?并没有回到它原来的地方呀。伍太停下了脚步,瞥一眼尸体,对手下人说:“你们留三四个人在这里,把穴掘得更深一点。其余的回镇上去找那个头,一定给我找到!”
找头的人开始行动。
可找了一个上午,却不见那头的影子。下午继续找,把镇里镇外的坑坑洼洼,砖缝石洞也搜遍了,仍然一无所获。还找来了菜花,她跟伍太说过的,看见狗叼走了那个头,到底叼往哪个方向去了?菜花说,她看见狗叼走了那个头,这不假;并且她看见是叼往铜古巷那边去的,但究竟叼到哪个角落里却不清楚了。
众人又把铜古巷再搜了一遍,还是毫无结果。
其中一个机灵点的小个子就对伍太说:“伍队长,昨晚你不是老梦见那怪头总是往你房里滚么?何不把你房门打开,让我们进去瞧瞧,说不定还真滚进了里面呢。”
伍太无可奈何,把房门打开了。
小个子几个人就跟伍太踏进了门坎。
房子不宽,床底门后,一下子就搜了一个遍,哪里有什么脑壳,各人的脑壳都在各人脖子上,硬是没有多余的。
“看来那脑壳是没办法自己滚进这房子的。”大家就嘀咕。
只得又往门外走。走到门外,那小个子又踱了回去,把伍太那缩在床角的被子抓过来,用力就是一掀。
大家就实实地吓了一跳。
只见那脑壳从被子里滚出来,在床铺上重重地蹦了两下。
小个子把那脑壳提到手上,搂到了镇外坳上,让脑壳和那断花般的脖子合在一处。然后众人动手,把尸体都扔进穴里。怕残尸上的脑袋离位,只得最后放进去,卡在其他的尸体中间。
伍太松了一口气,要手下人掩土。
刚动锹,天上陡然下起大雨。伍太一伙只得匆匆掩了一层土上去,就离开山坳,落汤鸡般回到了镇上。
十三
天顾熬了一壶浓酽的茶。
天顾熬茶很讲究。他每次都要用他那个有些红亮的竹筒取水,取的是铜古巷石山脚下的泉水。这泉水不是流入槽井里的井水,而是从槽井上方一个细细的泉眼渗出来的,接那泉水要工夫和耐心,半天才取得了半竹筒。用竹筒取的泉水不走味,也不会沾上巷里的灰尘和异味,煮茶最理想。水取回来,倒少量进高嘴铜壶里,洗过壶,再把茶叶倾进壶中,放文火上温烤。茶叶是上等的峒茶,谷雨那天从峒茶树枝尖上摘下来单独烤制的。待到壶里茶叶烤得半燥,发出了香味,再从竹筒里灌少量泉水人壶。这时加大火力,壶中很快沸腾,即用竹片刮去茶沫,茶水倒入准备饮茶的紫色茶壶中,晃几晃再泼掉,算是清洗了饮具。铜壶里的一道水处理掉后,才注入二道泉水,用文火慢慢煮。大约煮一个时辰,铜壶里的茶水出了香也出了味,再离火,倒进紫色茶壶里饮用。
天顾平时少有工夫煮这样的茶水,一定是碰上了喜人的事才这样煮茶品味。天顾今天觉得也要碰上喜人的事了。
天顾捧着他那装满浓茶的紫色茶壶,去了老砖屋。
天顾坐在木板前,一边有滋有味地品着紫色茶壶里的茶水,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他相信镇里的娃儿会陆续走进老砖屋里的。
然而天顾等了许久,也没见一个娃儿的影子。外边的铜古巷一直平平静静,无声无息。偶尔有懒散的脚步声响过,瞬息间激起天顾的信心,但不一会儿那脚步声又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天顾有些泄气,轻轻叹息一声。
天顾一壶茶水都快喝完了。
天顾站起来,望一眼敞开的门。觉得有些无聊,又坐下去,把目光收回来。
怎能会不来呢?墙坎下的尸体已经埋掉了,娃儿们怎么会还不来呢?
天顾的木屐一下一下地在老砖屋里响起来。老砖屋空洞,阴暗,而且有些潮湿,那单调的木屐声失却了以往的脆亮,显得有些沉沉的,幽幽的。
在屋里转了两转,天顾举起紫色茶壶,喝掉了残剩的最后一口茶水。天顾再感觉不出茶水的醇香,满口的苦涩。
最后,天顾出了老砖屋。
他这才发现天上下起了迷蒙细雨,无形的寒意犹存的风,从小弄里,从巷口吹过来,把细雨抹到人的脸上。巷子里的石板是湿的,晃着似有似无的青光。
天顾脚上的木屐声,牵着天顾瘦长的身影在巷子里移动着,仿佛传说中的怪魂。
那身影一直从巷底的老砖屋,移到了菜花的屋背后,这才停了下来。木屐的声音于是消失了,却有不太大声的霍霍声,从菜花的屋角送出来。
“巴矩,你磨那匕首干吗?”天顾说。
那屋角,巴矩正在磨石上磨着小匕首。他磨得很起劲,屁股翘着,脑壳前伸,全身的重量都倾到一双手上。
天顾又说:“巴矩,你们怎么不进学堂?”
巴矩不抬头,也不吱声,仍然全神贯注磨着那把小匕首。
霍、霍、霍、霍……
天顾打一个冷战,觉得这声音有那么点怪模怪样,他想将这声音从耳鼓里赶出去,却怎么也赶不走。虽然这声音并不大,也并不尖厉刺耳。
十四
日本人还没有来。
墙坎已经修补完,伍太一伙人没有太多的事可做,闲得无聊。
灯草仍然一如既往,每天晚上都要打半个时辰的蜡芯,然后宿在老砖屋里。白天也很少跟伍太他们一起,一个人在镇里镇外转。伍太几次有事找她商量,她也不肯拢场。
灯草一转一转就转上了铜古巷后面的石山。站在石山顶,能隐约望见远处的洪江城。灯草的心里就有了怅然的感觉。那是她的故乡。她的父母兄妹都被日本人杀死在城里,她是被伍太他们救出去的,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去。
灯草在石山顶站了许久,一直到黄昏镇上陆续冒起了炊烟,她才从上面走下来。
灯草进了六排屋。
伍太和小个子他们在禾堂上玩骨牌。见了灯草,伍太就把前面的骨牌哗啦一推,离桌走过来。
灯草说:“你们倒有闲心玩牌。”
伍太偏偏脑壳,在灯草脸上望了一会儿。伍太心里想,菜花虽然大腿大臀大腰大胸,但菜花的面相却无论如何没灯草姣好。
灯草说:“站在石山顶就望得见洪江城。”
灯草又说:“日本人怕是不会再到这个偏远的古马镇来了。”
伍太把目光从灯草脸上撤下去。伍太的耳朵里当然听到了灯草后面说的话。
伍太说:“我找了你几次你都不来。”
伍太说:“我也知道你会爬到石山顶上去的。”
伍太又说:“日本人不来不是更好么?”
灯草狠狠地瞪一眼伍太,心上蹿了火。灯草咬咬牙,低低的却是硬邦邦的,说:“日本人不来当然更好,日本人不来,你天天可在这逍遥,晚上还可跟肥猪一样的菜花快活。”
伍太不吱声。
灯草一扭腰身,往外走去,在身后甩下一串毒话:“你们在这儿待着吧,把你们的尸身都烂到古马镇。我一个人走。”
灯草的毒话钻进伍太耳里,伍太浑身的不自在。伍太在地上怔怔站着。桌旁玩牌的人并不察觉伍太的情态,仍在高声喧闹着,把牌和得噼里啪啦响。伍太三两步走过去,将桌子猛地一掀,一桌的牌哗哗哗全都撒到地上,撒得满禾堂都是。
玩牌人脸上的笑眉嬉嘴便一齐定了格。
伍太背了手,转身咚咚走过禾堂,跨进屋里,将门哐地关上了。
小个子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掩住嘴巴,生怕漏出笑声来。
夜幕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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