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随风吹去
云随风吹去 (第1/3页)
一
从老远的乡下扶贫回来,孟不觉就直奔办公楼,去找顾局长汇报一年来的扶贫工作情况,同时也是向领导报到,自己已经归队。
孟不觉是去年这个时候,顾局长亲自点将,让他下去扶贫的。离开局里前,顾局长还找他谈话,要他在下面好好干,多为当地百姓谋利益,出了成绩再回来向他汇报。顾局长并没明说,出了成绩领导才好提拔重用你,可弦外之音,还是听得出来的。在人教处做了多年副处长,跟领导交道多,孟不觉了解领导的说话艺术。因此在那个叫做杨家村的扶贫点上的一年时间里,孟不觉风里来,雨里去,组织村里干部群众跑资金,要项目,修路架桥,改水办学,确实没少做实事,得到村里百姓一致好评。离开杨家村时,杨村长和村上百姓感激孟不觉的恩德,又是送特产乌米,又是送锦旗,还放着鞭炮,将他送出五里地。
没有辜负领导的殷切期望,工作干出了成绩,孟不觉去找领导时,底气就比较足。当然在人教处这样的地方待过,孟不觉也不是不知道,要想得到提拔和重用,仅有工作成绩是很不够的。可有成绩绝对不是坏事,至少领导要为你说话,也多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么自己扶贫扶出了成绩,是不是也会成为领导为我说话的理由呢?
走进局长室,只见顾局长正在低头翻看报纸。在孟不觉的印象中,顾局长从来就难得坐下来看会儿报纸。他是单位***,事务繁重,非看不可的材料和文件都看不过来,这些看不看都无碍工作大局的报纸,自然只得扔到一边。每次局办秘书到局长室来收拾旧报纸,拿去给领导换茶叶钱,见顾局长桌上的报纸从没动过,曾向办公室主任提议,反正顾局长没时间看报,下年局长室的报纸是否免订算了,也好为局里省一千多元钱。主任批评秘书道:“局里还在乎这一千多元小钱?给领导订报纸,是让领导享受相应待遇,并非仅仅订给领导看的嘛。”
不看报的顾局长看起报来了,估计不是闲来无事,而是在查找什么重要资料。要不就是局里或他本人有文章登在报上。现在时兴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报纸上的文章多为表扬稿,这也是领导和群众都不爱看报的原因之一,除非报上登了本单位或本人的表扬稿和自我表扬稿。孟不觉生怕影响顾局长看报,脚步放得很轻,像舞台上的杂技演员踩钢丝一样。但顾局长还是有所察觉,抬起头来。见是孟不觉,顾局长那张不苟言笑的青脸浮起一丝笑意,说:“是不觉哟,几时回来的?”
孟不觉很不适应顾局长的笑脸。在局里工作多年,他好像从没见顾局长笑过,尤其是在下属面前。领导的青脸见多了,自然就习惯了,有时甚至觉得那张青脸也有动人之处。现在这张青脸突然对你笑起来,确实让人感觉不太舒服,觉得还是那张青脸好。要么就是顾局长真在报上看到了局里和自己的表扬稿。也可能碰到了别的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比如儿子娶了媳妇,女儿考上了硕士研究生。比如局里工作又上新台阶,得到市委充分肯定。对啦,市政府即将换届,顾局长可能已被内定为副市长人选。顾局长已快做满两届局长,上届局长任期快到的时候,就有传言说他要升任副市长的,后来被另一个局的局长捷足先登,才落了空。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这一届轮也该轮到顾局长了。孟不觉发自内心地替顾局长高兴。他想自己下去扶贫是顾局长点的将,扶贫又扶出了成绩,顾局长主政市政府之前,肯定会给自己一个妥善安排的。这也是机关惯例了,哪个领导高升前,不要提拔重用一批自己的人?
孟不觉这么得意着的时候,顾局长拿出个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这回孟不觉更加不适应起来。从来只有下属给领导倒茶的理,几时倒了过来,领导竟给下属倒起茶来了?孟不觉从进机关第一天起,就开始给领导倒茶,先是给科长倒,倒上几年,自己做了科长,便给处长副处长倒,等到自己也做了副处长,有了跟局领导接近的机会,便给局领导倒。给局领导倒茶这样的好事其实并不多,只有参加局务会,或陪领导外出,或领导到处里来视察检查工作,才可能有机会。就是有这样的机会,你不见机而作,动作稍稍迟疑,机会就会从眼皮子底下溜走,被别人抢去。
今天倒好,自己没来得及给顾局长倒茶,顾局长相反倒了茶,往自己手上递了过来。孟不觉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不知是接还是不接顾局长递上的这杯茶,接吧,受之有愧,不接吧,又是不通情理。当然最后孟不觉还是红着脸,伸出了双手。只是双手不听话似的,有些打战,差点将顾局长递上的杯子碰翻在地。好在及时稳住自己,才顺利将杯子接了过来。同时内疚地说道:“怎么能让领导倒茶呢?这个礼都倒过来了。”顾局长说:“哪里,你从乡下扶贫回来,辛苦了,给你倒杯茶,也是应该的嘛。”
这句话也是实情,孟不觉稍稍心安了些。这才感觉有些口渴,捧着杯子喝进一口茶水。不想茶水很烫,一只舌头好像都烫得卷了起来。张了张嘴,恨不得吐掉算了。不过孟不觉没有这么做,赶紧又将嘴巴闭紧,努力憋住,狠狠心,将热茶吞下喉咙。领导倒的茶水怎么能吐掉呢?何况领导又不是给你倒的毒药,就是毒药,你也得喝下去呀。
热茶是下了肚,泪水却不争气地被烫了出来。顾局长此时已坐回到桌旁,见孟不觉眼眶潮湿,说:“你怎么了?”孟不觉当然不能说是热茶烫的,领导给你倒上热茶,说明领导礼贤下士,对你热情,并不是有意要烫你的,怪只怪你口渴心切,等不及茶水散热,就急忙往嘴里灌。孟不觉反应还算快,忙掏出手绢,捂住眼睛,揉了揉,说:“可能是刚才进门时,一阵风吹来,将沙子吹进了眼里。”
等到拿开手绢,眼里的泪水已经不见。孟不觉笑望着顾局长,说:“扶贫工作已经结束,我刚从点上回来,顾局长有时间听我汇报几句吧。”顾局长说:“你的汇报我当然要听。你下去前我就说过,扶贫工作干出了成绩,回来向我汇报。”孟不觉心生感激,领导还没忘记当初的话。于是拿过包,取出在点上就拟好的汇报要点,开始汇报。
在人教处做副处长的时候,孟不觉经常要向处长和局里分管领导汇报这汇报那的,在工作水平不断提高的同时,汇报工作的水平也得到较大提高。所以这次扶贫工作,哪些该详细汇报,哪些该简单汇报,哪些该重点汇报,哪些只需点到为止,其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顾局长也就听得很专注,眼睛盯着孟不觉,不时还点点头,或插上两句。孟不觉受到鼓励,思路更加清晰,也就汇报得更加有水平。
然而到了后来,顾局长的注意力有些不集中了。目光飘忽,不再专注地盯着孟不觉,而是老往窗外瞟。打了两个哈欠,像是晚上没睡好似的。两只手仿佛没地方搁,一会儿在桌面上弹弹,弹出嗒嗒嗒的响声,一会儿抓起杯子,举到嘴边,却没有喝水,又放回原处。孟不觉太了解顾局长,这可不是他的风格。他一向精力充沛,作风严谨,从来一是一,二是二。尤其是在下属面前,说话办事,干净利落,从不含糊。孟不觉受到影响,汇报的兴致没有先前足了,长话短说,很快结了尾。顾局长这才回过神来,说:“不错不错,扶贫工作做得很出色嘛,当初我可没看错人。”
这便是顾局长给孟不觉此次扶贫工作下的结论。然而孟不觉并不是仅仅来讨这个结论的。现在回到局里,是去人教处继续上班,还是另有地方安排,顾局长总得给个说法。不想顾局长不置可否,依然是那几句肯定和表扬的话。孟不觉摸不清领导的意图,只得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只听顾局长又说道:“你是人教处副处长,人教处归李副局长分管,你看他有没有空,还得向他汇报几句。”
孟不觉有些诧异,想不到搞了半天,顾局长一脚将自己踢给了李副局长。孟不觉不明不白,不知道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还是另有原因。是不是局里班子会有变动?想起顾局长不看报纸的人看起了报纸,一张难得一笑的青脸有了笑容,破天荒给下属倒起茶水来,听汇报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孟不觉便疑虑重重,百思不得其解。
出了局长室,孟不觉不知道是回人教处,还是这就去找李副局长。机关里都是这样,工作上如果先向副职领导汇报过,副职领导做不了主,提出还得向***汇报,那么再去向***汇报,符合正常程序。现在倒了过来,已向***汇报过,还要向副手去汇报,哪里来的这个道理?何况当初自己下去扶贫,并不是李副局长提的名,李副局长也没有给你留过什么话,怎么去向他汇报呢?汇报又能汇出什么名堂来呢?
心里这么想着,孟不觉还是去了李副局长办公室。不想门是关着的,也不知李副局长去了哪里。当然可以去问问局办秘书,他们一般知道领导去向。或者干脆掏出手机,直接拨李副局长的电话号码。但孟不觉没这么做。领导如果没事,肯定待在办公室,既然不在办公室,肯定是在外面办事,领导正在办事,你打扰领导,或弄到领导去向,追过去向他汇报扶贫工作,他肯定不会高兴。
孟不觉转身上楼,准备到人教处看看,先跟处里人见见面再说。真是巧了,人教处的门也是关着的。是处里人提前下了班,还是上级或下属单位来人,陪客去了?孟不觉于是掏出钥匙,往锁眼里插去。还没插到一半,忽听里面有人小声嘀咕,好像还有李副局长的声音。这不正好逮住领导,向他汇报了吗?孟不觉当然不会这么想,他都在人教处做到副处长一级,如果这么想,那他便是有病了。
顾名思义,人教处是负责局里人事教育工作的。想这堂堂政府机关,都是公务员和国家干部,谁也用不着谁来教育,人教处实际上就是人事处,只有人事工作,并无教育工作。人事放在哪里都是敏感话题,何况一人便为大,局里三百多号人,人事自然就是大得不得了的大事。凡大事必须格外谨慎,处里要研究人事工作,便常常把门关得铁紧,弄得非常神秘。关紧门还要防隔墙有耳,说起话来也就轻言细语的,像年轻人花前月下谈恋爱。这叫做小事要大声说,大事要小声说。街上那些大喊大叫,大打出手的,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相互争闲气。倒是当年勃列日涅夫开会赶赫鲁晓夫下台时,大家都心平气顺,和风细雨,连性格暴躁的赫鲁晓夫都没了脾气。
正因如此,孟不觉直到钥匙插进锁眼,身子几乎贴着了门板,才听到里面有人窃窃而语。他后悔自己太孟浪,忙屏住呼吸,不声不响将半插在锁眼里的钥匙抽出来,悻悻然转过身子,下楼出了办公大楼。
孟不觉没住局里宿舍,住在老婆肖自然单位水文局宿舍楼里,因此等他赶到家里,肖自然已经下班进屋,正挽了衣袖,准备洗菜做饭。半个小时的样子,刚上小学的儿子也放学回来,一家三口上桌吃饭。这时肖自然才发现孟不觉神色有些不对劲,询问了几句,孟不觉不知从何说起,敷衍过去。
夜里儿子到小房里睡下,两人走进大卧室。也是久别胜新婚,肖自然朝孟不觉贴过来,在他脸上又舔又啄的,风情万种的样子。不想孟不觉的情绪却总是上不来,肖自然问他到底怎么了,孟不觉这才吞吞吐吐说了实话。
肖自然也帮不上丈夫什么忙,只得安慰几句,放弃刚才的冲动,兀自睡去。
二
第二天孟不觉赶了个早,去了局里。
李副局长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只是本人不在,局里的清洁工乔老头正在里面搞卫生。孟不觉就问他,李副局长来了没有。乔老头说声来了,并没停止手上的工作。孟不觉就知道李副局长去了哪里。
李副局长有个习惯,除了外出,每天都会提前赶到局里蹲厕所。不多不少,也就提前十五分钟,十五分钟一到,准时走出卫生间,刚好是八点整,标准的上班时间。唯一一次例外,是那天市委组织部到局里来考察干部。李副局长分管人教工作,当然由他负责汇报考察对象情况。不想那天他拉肚子,十五分钟过去后还拖泥带水的,无法起身,又花了十来分钟,才把问题处理干净。也许是多蹲了这十分钟,正要站直,便两眼发晕,歪倒在墙边。组织部的人组织观念自然格外强,八点整准时赶到,正襟危坐,等着李副局长汇报。便急坏了顾局长,要孟不觉去敲卫生间的门,请李副局长速战速决,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开始两次,还听李副局长在里面说:“快了快了,请组织上原谅,我马上就完。”不想敲到第三次,里面无声无息了,孟不觉想起李副局长说的马上就完的话,背上发凉,也顾不得领导的尊严了,上前去推门。却怎么也没法把门推开,只得回会议室报告顾局长。顾局长意识到有些不妙,要孟不觉快打120,自己亲自带上宋处长几个,找来铁棍,去撬卫生间的门。谁知卫生间门后的铁闩太结实,撬了一阵,120都呜呜叫着进了局里大院,也没撬开。就在宋处长几个侧着身子,准备破门而人时,门突然开了,李副局长脸色苍白如纸,东倒西歪从里面走了出来。组织部领导走后,顾局长就召开全局干部、职工大会,宣布一条纪律,以后任何人上卫生间,都不许在里面打倒闩。刚宣布完毕,下面一片哗然,女职工们纷纷站起来抗议,说这怎么保护女性合法权益?原来办公楼虽然每层都有卫生间,却不分阴阳,男女合用。顾局长想想也有道理,只得从办公经费里拿出十多万元,每层楼都加修一间卫生间,在门外刷个女字,安排给女职工专用,但上卫生间时不许在里面打倒闩这一条,男女一律都得坚持。
想着这个趣事,孟不觉看看表,八点还差七八分钟,也就是说李副局长的议程刚刚过半,还得耐心等上一会儿。倒是乔老头已快搞完卫生,见孟不觉笔直站着,要他坐到沙发上去。孟不觉道声谢,落了座。乔老头说:“孟处长总是这么客气。”孟不觉说:“也不是客气,你的卫生搞得这么干净,坐着舒服。”乔老头说:“谢谢领导的表扬。”孟不觉说:“我是什么领导?老乔不是生育二胎的事,恐怕也像李局长一样,一个人一间办公室了。”乔老头忙摆手,说:“那是过去的事了,孟处长快别这么说。”提着铁桶走了。
孟不觉刚才的话其实不是恭维乔老头的。原来乔老头并非一般的清洁工,孟不觉还是普通科员的时候,他就是局里的处长了,后由于生育二胎,被实行双开,也就是开除干籍和公职,丢了工作。本来他生育二胎在市计生委办了手续的,后计生委内部出事,上面追查下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乔老头因此受到牵连。通过合法或不合法手段生育二胎的,党政机关里多的是,就是局里也有不下十人,只是别人运气好,不像老乔倒霉,正好撞在人家枪口上。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局里领导同情老乔,返聘他做了临时工,负责大楼和局领导办公室卫生,每月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养家糊口。到了顾局长做***的时候,又给他办了招工手续,成为局里正式职工,虽然不可能再做干部,当科长处长什么的,但乔老头已经知足,对这份工作特别珍惜,干得兢兢业业。
乔老头的影子还在孟不觉脑袋里晃着的时候,李副局长抖着手上的水珠,自外面走了进来。墙上的钟正好指向八点。孟不觉立即起身,迎上前,毕恭毕敬喊了声李局长。李副局长点点头,拿过门后的毛巾,仔细在手上揩起来。揩干净,满意了,才放回毛巾,坐到高背办公椅上,说:“你也坐嘛。”
孟不觉听话地坐回到刚才的沙发上。刚摆好姿势,朝李副局长笑过去,对方已拿过桌上的话筒,开始打电话。孟不觉只得知趣地缩回身子。好不容易等领导打完电话,孟不觉以为可以张嘴了,李副局长腰上的手机响了。他取下手机,瞧了瞧号码,却不接听,随即关掉,拿过桌上电话,拨起号来。估计是家人或特别好的朋友打来的电话,不然李副局长也没必要学习雷锋好榜样,给对方节省电话费,尽管是用单位电话学的雷锋。
直到李副局长这趟雷锋学完,孟不觉才有了说话的机会。他说:“我已经从杨家村扶贫回来了,特意来向领导报到。”李副局长嗯嗯着,表示他已经知道。孟不觉一边去包里拿汇报要点,一边说:“我想就扶贫工作,向领导汇报几句。”李副局长说:“你知道,扶贫工作顾局长亲自挂帅,你又是他点将安排下去的,还是向他汇报吧。”
孟不觉当然不好说已经向顾局长汇报过了,这样李副局长心里肯定不舒服,你既然向顾局长汇报过了,还跑到他办公室来干什么?孟不觉说:“您是我的直管领导,我还是向您汇报。”李副局长说:“你刚才也看到了,我太忙,汇报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等于是下逐客令了,孟不觉心里沉了沉。顾局长将你往李副局长这边踢,李副局长又把你看成是顾局长的人,不肯买账,自己等于悬在空中,变得没根没底了。只得将汇报要点塞回包里,站起身来。却不甘心这么走掉,说:“再请示李局长一句,我还是回人教处上班吧?”李副局长说:“你本来就是人教处副处长嘛,当然回人教处去。不过你扶贫也辛苦,又刚刚回来,先在家里休整些时候吧。”
孟不觉明白李副局长要他休整的意思。想当初下去扶贫时,自己那么雄心勃勃,以为只要扶贫扶出成绩,回来即使不进步,也会有个好去处,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孟不觉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回到处里,除了宋处长,陈副处长和刘科长几位都在。他们倒还热情,围上来问长问短。陈副处长还开孟不觉的玩笑,说:“在下面一定风流吧?过两年大家跑到杨家村去看看,保证好多小孩都长得跟孟处长一模一样。”说得大家都笑。
“哪像陈处长说的这么快活,现在乡下长得稍稍有些模样的女孩,都到广东那边搞改革开放去了,留在家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孟不觉说着,向自己的办公桌走去。却见桌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只得到门后拿过抹布,开始擦抹起来。忽想起三年前,宋处长还没转正,被抽调到厂里去搞改制,当时陈副处长还是陈科长,天天争先恐后给宋副处长抹办公桌,抹得光可照人。宋副处长回来后成了宋处长,陈科长也跟着成了陈副处长。孟不觉暗忖,如果昨天回到局里,先跑到处里来看看自己这张办公桌,那么到两位局长那里去会有什么遭遇,也就早有了思想准备。
因为灰尘太厚,搓抹布的水换到第三桶,才把办公桌搞干净。刘科长有些过意不去,等处里的人各忙各的去了,上前抢过孟不觉身边的脏水,提到卫生间倒掉,然后回来小声说道:“你下去扶贫的头半年,每次搞卫生,我都要把你的桌子搞干净,后来宋处长和陈副处长都批评我,灰尘天天都会往下掉,你又没在处里上班,不必多此一举。我不敢得罪领导,只得放弃。”孟不觉说:“不怪你,只怪我自己不中用。”
在刘科长心目中,孟不觉是处里的才子,人也正直,所以比较服他。见孟不觉说出此话,他望望门外,声音放得更小:“你什么都知道了?”孟不觉摇摇头,说:“我刚回来,能知道什么?但我意识到,这一年的扶贫算是白扶了。”
刘科长不好在处里说三道四,晚上才给孟不觉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顾局长可能是碰上了什么麻烦,现在局里的事情由李副局长说了算。
想起顾局长听了你的汇报,又要你去找李副局长,原来他有自己的难处,再也顾不上你了。孟不觉便问刘科长,顾局长到底碰上了什么麻烦。刘科长说:“近来有关顾局长的说法非常多,有人说他经济上出了问题,有人说他得罪了市里某位主要领导,还有人说政府就要换届了,他和下面区里的一位书记都有可能被确定为副市长候选人,那位区委书记于是在后面放了他的暗箭。”
想不到事情竟然这么复杂。孟不觉无话可说,怪只怪顾局长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自己扶贫回来,需要他关心的时候出事。见孟不觉这边没有声响,刘科长又在那边说道:“你向顾局长和李副局长汇报时,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孟不觉没有直接回答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向两位领导汇报的?”刘科长笑道:“孟处你就别瞒我啦,你从乡下回来,第一脚刚迈进办公大楼,处里有人就注意上你了。”孟不觉说:“谁?”刘科长说:“你还用问我吗?你比我更清楚。”
孟不觉知道刘科长指的是陈副处长。
陈副处长一心想着宋处长早点提拔或调开,他好来做人教处长,所以暗中总是将孟不觉当成最大的竞争对手,处处防着。
孟不觉不出声地叹道,看来自己还真得按李副局长所说,在家里休整些时候了。
他想,中国的文字就是玄妙,这休整二字最初是军事术语,一旦出自于机关领导的嘴巴,竟然这么意味深长。
三
这一休整,不觉就休了半个月,孟不觉偶尔到局里去晃晃,李副局长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安排他具体工作,也没给他什么说法。孟不觉只得继续在家里休整下去,反正工资照拿,不像工人失业,连饭碗也会失去。
然而时间再长些,孟不觉却吃不消了,变得精神不振,一天天委顿下去。想起乡下父亲长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有一回接他到城里来住了一段,吃香的,喝辣的,什么都不用劳心费力,不想他竟然脸色发虚,手脚浮肿,害了大病似的,说自己是个劳碌命,享不起这个清福,赶忙逃回乡下,以后再请他进城,用八抬大轿去抬,都抬不动他了。想想此刻自己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这滋味跟父亲当时的情形,可能也差不到哪里去。
肖自然见不得孟不觉那垂头丧气的鸟样,心里着急起来,想给他支支招,说:“我单位的郑副处长跟我关系不错,平时我都不叫她郑处长,只叫郑大姐。她先生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姓吴,你认识吧?”孟不觉不知肖自然何意,说:“也算认识吧,只是没什么交往。”肖自然说:“认识就好。你们单位属于政府组成局,说吴副秘书长是你们的领导,应该没什么错。我先和郑大姐说说,看吴副秘书长哪天有空,咱俩上她家去拜访拜访。”
孟不觉这才想起,过去吴副秘书长一直跟着周副市长跑,不久前周副市长新进常委,做了常务副市长,开始分管孟不觉他们局,吴副秘书长如果继续跟随周副市长,至少可算是局里的半个直管领导。只是孟不觉不知吴副秘书长会不会买自己的账,或者说他买你的账,李副局长会不会买他的账,毕竟政府副秘书长只是政府机关领导,还不是政府领导。
见孟不觉不吭气,肖自然知道他的顾虑,说:“你在机关里混,如果能搭上吴副秘书长这条线,就是眼下不见得有效,以后对你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孟不觉想想也是,说:“那好吧,妇唱夫随。”肖自然说:“谁要你随了?我还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想着要去拜访吴副秘书长,孟不觉仿佛身处茫茫夜海,忽然看到天边一线曙光,心里活络起来。说不定还真如肖自然所设想的,通过郑大姐靠上吴副秘书长,以后的仕途确实会有些奔头。吴副秘书长虽然现在还只是副秘书长,谁能说死他明年后年还是副秘书长?他后面的周副市长就是做过副秘书长的,现在已是常务副市长,过两三年升市长,然后再升书记的可能性也是非常大的,到那时吴副秘书长还不水涨船高,一路往秘书长和副市长的位置坐上去?吴副秘书长上去了,我孟不觉自然癞子跟着月亮走,做处长做副局长,甚至做局长,也并非痴人说梦。
想得兴奋了,这天晚上孟不觉辗转反侧,一时无法成眠,直到天快放亮才沉沉睡去。梦醒时分已是日上三竿,懒懒起床,漱口洗脸,吃完肖自然准备好在桌上的早餐,不知干什么好,只得在客厅里绕起圈子来。绕上几圈,实在无聊,只好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没两个正经节目,除了会议新闻和辫子剧,其余全是广告。拿着遥控器,将四十多个频道揿了两轮,再没了耐心,于是啪一声把电视关掉。拿本杂志在手上,还没看上两页,倦意袭来,一连几个哈欠,干脆钻进被褥,又蒙头大睡起来。
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听得门上锁响,不用说,肖自然下班回来了。孟不觉忙下床跑到客厅,问跟郑大姐说得怎么样了。肖自然说:“郑大姐当然没得说的,听说咱们想上她家去玩,她热烈欢迎。”孟不觉说:“那今晚我们就上她家去?”肖自然说:“今晚不行,郑大姐说今晚吴副秘书长要和周副市长接待外商,不到十二点肯定回不去。”
孟不觉敲敲自己的脑袋,自嘲道:“你看我,拜见领导的心情也太迫切了些。”肖自然说:“迫切些好哇,现在时兴密切联系领导嘛。”
第二天晚上,孟不觉以为吴副秘书长该在家里了,不想肖自然回来说,他还要陪外商到下面去考察投资项目,估计得好几天才回得来。
又过了两天,吴副秘书长还在陪外商,孟不觉再也熬不下去了,想还是上单位去看看吧,李副局长只要你先在家休整些时候,并不是要你永远休整下去。单位人多,没事可凑在一起说说段子,或讨论讨论中东问题,给布什拿拿反恐方案。每个处室里都有电脑,而且是上了网的,在网上聊聊天,下下棋,甚至搞搞网恋,都是挺时髦挺开心的。
出得家门,走上十几分钟,不远处就是高大的局办公大楼。来到传达室门口,迈进铁门,楼前的坪里很安静。早过上班时间,估计大家都在楼里忙碌。只有楼前的台阶上,一左一右卧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石狮,忠诚地守护着大楼。孟不觉记得,自大楼建成之日,两只石狮就蹲在这里了,多年下来,日晒雨淋,如今已是光滑如银。唯有那狮鬃倒竖,张牙舞爪的样子,仿佛吼声在耳,给巍峨的办公大楼更添几许威严。
孟不觉还记得,办公大楼的建设是当年的办公室何主任一手抓的。大楼建成后,有人建议在楼前立匹马,表示一马当先。有说认为应塑一只羊,取阳光行动之意,权力部门讲究的是透明度。还有主张弄一只狼的,意思是狼最有团队精神,单位里的广大干部、职工应该向狼学习。然而何主任谁的意见都不采纳,不声不响弄了两只大石狮放在了这里。不久何主任就成了何副局长。这个时候大家才恍然而悟,看出了何副局长的良苦用心。
原来顾局长主政之前,局里因为书记和局长分设,长年存在两派势力,一是以赵书记为头的赵派,一是以钱局长为首的钱派。赵派钱派抗衡多年,局里不仅各项工作上不去,干部也一个个都被捂住,多年没得到提拔,因为提赵派人,钱派坚决反对,提钱派人,赵派上访告状,搞得乌烟瘴气,干脆和尚没老婆,大家都没老婆。办公室是局里的综合协调部门,当时的何主任后来的何副局长夹在两派之间,挥拳捅着爹,伸腿踢着娘,更是左右不是人,两头不讨好,常常弄得十分狼狈。
是这两只石狮子解了何主任的围。何主任是这么考虑的,在楼前立匹马,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塑只羊,羊软弱可欺,而狼名声又不好。只有狮子,百兽之王,用来镇守大楼,再妙不过。而且还是权威的象征,过去的衙门前面都兴立狮子。当然不能只立一只,一只也太孤单了些,何况赵书记想做百兽之王,钱局长也不甘示弱,立上两只,各人一只,都没话说。何主任就因这事办得漂亮,党组会上,赵钱两派都争着提他名,推荐到市委组织部,不久顺利升为副局长。
当然这是局里干部议论楼前两只石狮时,充分发挥想象力,演义出来的故事,内幕哪会这么简单?谁心里都清楚,何副局长确是个人才,文章和书法在局里首屈一指不说,工作和协调能力也相当不错,向来为人称道,不然也就不可能在两派势力相互挤对之下荣升为副局长了。正因如此,赵书记和钱局长下去后,继任的顾局长又很看好因提拔不久还排在副局长末位的何副局长,一直把他当做接班人在栽培,只要有机会就将他推到前台,让他能在市委领导前面抛头露面,显示才干。不想这次顾局长受创,他也跟着倒霉,让李副局长捡了个落地桃子。
孟不觉眼睛瞧着两只石狮,心里头这么感慨着的时候,只见乔老头提着铁桶来到台阶上,拧干抹布,开始在石狮身上抹起来。孟不觉反正闲着无事,也不忙着上楼,站在乔老头身旁,无话找话道:“是不是每天都要给这对石狮抹上一遍?”乔老头说:“那当然,这对石狮是大楼的卫士,也是局里的形象,上级领导下来视察,下面群众来局里办事,最先看到的就是这对威风神气的石狮。”
这话倒有些道理,孟不觉就多次听人对这对石狮称赞不已。由狮及人,孟不觉想起从乡下回来后,一直未见何副局长,向乔老头打听,说是刚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刚才还见过他一面。孟不觉也就心有所动,想何副局长是顾局长的人,顾局长对自己还算不错,说自己是何副局长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理论上似乎也说得过去。于是生出去见见何副局长的冲动。李副局长不听自己的汇报,找何副局长汇报几句,他应该会听听吧?
然而钻进电梯,揿下局长们办公楼层的号子,孟不觉又改变了主意。局里什么都李副局长说了算,何副局长处境如此,你向他汇报,又能汇报出什么效果来呢?你去何副局长那里走动得多了,被李副局长或陈副处长之流看到,你被视为何副局长的死党,李副局长不是更加不会理睬你了?非常时期,还是谨慎点为好。
孟不觉也就什么地方都不去,直接进了人教处。李副局长都说过,自己还是人教处的,到自己处里去,该不会犯忌吧?
处里很安静,也就刘科长正坐在电脑前打印干部报表。孟不觉打声招呼:“刘科忙得很呐。”刘科长掉过头来,说:“不忙不忙,人事局催交干部报表,加了几天班,刚好弄了出来。”孟不觉说:“处里的人呢?”
刘科长用手遮住嘴巴,低声说:“局里领导处在交替阶段,处里的人还坐得住?”孟不觉觉得也是,说:“怪不得局里这么平静。”
刘科长要做事,没时间陪孟不觉闲聊,就开了另一台电脑,说:“孟处上上网吧。”孟不觉于是坐过去,到聊天室里找人聊起来。聊了一阵,总是话不投机,估计对方是个不谙世情的小孩,也就兴趣索然,下了线,到围棋室下起围棋来。刚好棋逢对手,各有输赢,孟不觉来了劲,下班时间已过,也不觉得。
既然围棋容易消磨时光,下午孟不觉又早早到了处里。打开电脑,刚好上午的对手正在线上,两人又厮杀起来。
就这样,在电脑里杀了整整三天围棋,直杀得天昏地暗,竟忘了今夕何夕。直到晚上回到家里,猛然想起吴副秘书长也该回来了,问肖自然,答曰回是回来了,可又上省城开会去了。孟不觉心里已淡,说:“算了吧,人家领导忙,别去打扰人家。何况也不见得有效。”
“你去都没有去,怎么知道不见得有效?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耐性都没有,还想在机关里混。”肖自然狠狠瞪孟不觉一眼,说,“郑大姐今天还跟我说过,她老吴从省里回来后,就是拿索子绑,也要把他放家里绑一个晚上,跟咱们见个面。”
孟不觉只得由着肖自然,又一头扎进围棋里。
这天正在电脑前鏖战,处里电话响了,竟然是找孟不觉的。人走背运,就像得了传染病,谁都躲着,好久都没人给孟不觉打电话了,因此刘科长举着话筒叫他时,他半天也没动静。刘科长只得过去拿掉他手上的鼠标,说:“你的电话,接还是不接?”孟不觉这才反应过来,起身来拿话筒。心下想,可能是肖自然的电话,也许今晚吴副秘书长有时间了。
不料却是个男人的声音。孟不觉愣了愣,才听出是杨家村的杨村长,问孟不觉回单位后一切可好。
“真对不起杨村长,本来回家后要向你报声平安的,不想单位一堆事务等着我处理,忙得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联系。”这么说着,孟不觉自觉好笑起来。天天闲得两腿夹卵,得靠下棋打发时光,还要说什么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是不是有些虚伪?然而不说忙,又说什么呢?说自己不中用,单位有自己不多,无自己不少?这不是要让杨村长小看了?
杨村长说:“贵人多忙嘛。谁叫你是领导呢?”孟不觉说:“我什么领导啰,小小副处长,单位里倒根竹竿,便可打着一片。”杨村长说:“处长还不是领导?处长在我们县里,便是县太爷,如果放在过去,我们这些小民百姓碰着了,那是要下跪的。”孟不觉笑道:“我在你村里待了一年,你可从没向我下过跪。”
杨村长当然不是家里的钱多得没地方花,掏钱打电话跟孟不觉过嘴皮子瘾。寒暄几句,便说:“孟处长先忙您的工作,如果稍稍有闲,还麻烦过问过问我家小竹读书的事。”
孟不觉这才想起离开杨家村时杨村长所托。原来杨村长有三个儿女,女儿小竹是老大,即将初中毕业,他不想让小竹继续上高中,托孟不觉打听一下,市里哪些中专学校费用合理些,想让女儿来学点基本技能,弄个中专文凭,以后好到广东那边去打工,给家里赚些钱,送两个儿子上高中,读大学。孟不觉没有批评教育杨村长重男轻女的义务,答应回城后就给他打听。谁知近段心烦意乱的,早把这事忘到了脑后。
孟不觉心想,这围棋再怎么下,也成不了聂卫平,何不先去落实一下杨小竹读书的事?
四
这天上午,孟不觉不再去处里上网下围棋,奔往市财经学校。
在市里的中专学校里面,财经学校的费用属于中等偏低一类,符合杨村长的要求。更重要的是这所学校是孟不觉局里的下属单位,一直归口人教处管理,校长们到局里找领导请示工作,都是人教处给他们安排联系。孟不觉是人教处副处长,过去没少给他们方便,现在有事找学校领导,他们肯定会买账的。其实中专不比大学,生源短缺,学校想尽法子,到处招兵买马,给他们推荐学生,实在是给了个天大的面子,一个电话过去,他们会主动上门来要学生情况的。孟不觉之所以要亲自去跑一趟,是想给杨村长免些费用。杨村长虽是村上的地头蛇,不比一般村民,可负担三个孩子读书,也的确不容易,能替他省一个是一个。何况在杨家村扶贫一年,孟不觉吃住都在杨村长家,一家人都对他挺好的。
赶到财经学校,孟不觉直接找到程校长,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程校长满脸是笑,说:“孟处长是我们学校的垂直领导,时刻想着学校的发展,也给咱们拉起生源来了。还亲自上了门,真是看得起我们。”立即倒上纯净水,还递过一包芙蓉王香烟。孟不觉本来不太抽烟,忽想起要去拜访吴副秘书长,身上有包好烟,到时先递支烟,再说话,以免显得突兀。也就将烟接住,塞进口袋里。
客气着,程校长拿出纸笔,写下孟不觉提供的杨小竹的名字和现读中学,然后打电话叫来一位姓朱的学生处长,把纸条交给他,说:“这是局里孟处长推荐来的学生,下期招生时,如果给我漏掉了,你就别做这个处长,自己乖乖到教室里站讲台去。”
朱处长点头如捣蒜,拿着纸条走了。孟不觉说:“漏掉个学生,就让人家别做这个处长,还没这么严重吧?”程校长说:“一般学生没这么严重,可您孟处长推荐来的学生,漏掉了,那就严重了。”孟不觉说:“这是程校长高看我了。你动不动叫人家回教室站讲台,是不是这一招挺能吓唬人的?”
程校长摇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哪,跟我们那个时代完全不同了,只想当官,不想搞业务,在学校里做个副处长,好像比高级讲师还神气似的。”孟不觉说:“是不是当处长副处长油水厚?”程校长实话实说:“也不完全是油水不油水的问题,我们的奖励机制,主要往一线老师那边倾斜,行政人员的待遇其实不比老师高。主要是搞行政跟校领导和外界接触多,副处长处长地干下来,如果没出什么差错,以后进学校班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孟不觉笑道:“进了班子,那特权就大了。”程校长说:“什么特权?我们归人教处直管,孟处长见我这个校长有什么特权没有?”
说了会儿话,孟不觉准备走人。程校长说:“中午快到了,我这就叫袁司机,出去找个店子,一起吃个工作餐。”拿起桌上手机,找袁司机名字。孟不觉说:“免了免了。”起身往门外走去。程校长揿下袁司机名字,没等对方接听,旋即又按掉,追上孟不觉,说:“车子在家,袁司机见了我的号码,马上就会跑过来的。”
话音没落,袁司机就出现在了楼道口。程校长说:“您看袁司机都来了,街口就有店子,几分钟便可赶到。”孟不觉说:“下次吧,下次一定领程校长的情。”
来到坪里,袁司机紧走几步,过去给孟不觉开了车门。因为想着以后还要麻烦程校长减免杨小竹的费用,孟不觉自然不会吃这顿饭,免得先欠下程校长一份人情,于是说:“今天确实还有要紧事,以后有机会,我做东请程校长喝几杯。”程校长说:“今天是今天,以后是以后。”将孟不觉往车上请。
推让一阵,孟不觉执意不肯,程校长不好再勉强,说:“孟处长这么廉洁的领导,如今怕是打着灯笼火把都没处找了,让您做人教处长真是埋没人才,应该提拔您做纪委书记才是。”孟不觉说:“我做了纪委书记,第一站就来查你们单位的财务。”程校长说:“那你还是别做纪委书记了,继续做人教处长,领导我们向前进。”回头对袁司机说:“孟处长是上级领导,我又不能硬性安排领导吃我的工作餐,只好由你负责送领导回去。”
不吃人家的饭,再不坐人家的车,那就太不近人情了。孟不觉也就跟程校长握握手,上了车子。车是新款别克,起码得三十多万,财经学校看来还有些家底。车子好,坐着自然就舒服。一舒服,孟不觉才意识到,今天程校长是不是也太热情了一点?想想看,自己虽然是给他们来推荐生源的,可跟平时下来检查工作,究竟不是一回事。不过孟不觉心里很受用,人家对你热情,是因为尊敬你,把你当做上级领导来对待。做上级领导的感觉这么奇妙,怪不得大家都争着做上级领导。
正受用着,袁司机主动跟孟不觉聊起来,说:“孟处长好久没到学校来了,好像是到下面扶贫去了吧?”孟不觉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袁司机说:“您是咱们学校的垂直领导嘛,我们怎能不知道?”孟不觉说:“谢谢你的关注!”袁司机说:“听说您下去扶贫,还是顾局长亲自点的将,他一定有什么意图吧?”
连这个内幕他们都知道,看来财经学校的领导对人教处的处长们是非常在意的。孟不觉说:“那你说说,是什么意图?”袁司机说:“顾局长是想给你扶正吧?”
这袁司机还真有意思。想这些单位司机,跟领导跑得多,领导一个个能说会道,司机自然也近朱者赤,嘴上功夫了得,知道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孟不觉说:“要是你是我们的局长就好了,一句话就将我扶了正。”袁司机说:“孟处长别在我面前保密嘛,我就不止一次在车上听程校长他们提到您,说您扶贫回来,肯定会做人教处长。”
孟不觉一下子明白过来,今天程校长态度这么好,原来事出有因。只是现在局里情况正在发生变化,程校长也许最近没上局里去,一时还不清楚顾局长出了麻烦,他孟不觉也不尴不尬的,做不起人,否则今天程校长怕是没这么热情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杨小竹读书的事算是基本说妥,杨村长那里也好有个交代了。回到家里,孟不觉拿起话筒,准备给杨村长回个话。谁知脑袋里忽浮出那天李副局长学雷锋给人节省话费的情形,心想何不改日到处里再打公家的电话?那样跟杨村长聊起来,不用心疼话费。现在自己闲人一个,手中无权,无权便无看得见看不见的好处,仅仅工资表上那些死钱,经不起花销,能省一个是一个嘛。
这天孟不觉想上处里去给杨村长打电话,岂料宋处长和陈副处长他们都在,刘科长拿了个本子,像要做记录的样子,显然是要开会研究工作。孟不觉心生哀怨,想自己名义上还是处里的副处长,却被他们排除在外,开会都不通知一声,看来你的确什么都不是了。
本来孟不觉并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角色,人家不想让你参加会议,你知趣溜掉就是。可今天他却由怨而恨,偏偏不肯走开,拿起桌上电话,拨了杨村长的电话,不紧不慢聊起来,倒看这些人拿他怎么办。
果然宋处长和陈副处长都僵在椅子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吱声不得。他们当然不好过去拿掉孟不觉手上的话筒,说是处里要开会,请他走人。这种话他们还不太容易说出口,因为局里暂时还没下文,明确孟不觉的人教处副处长已被撤销。何况一起在机关里混了那么多年,背后放放冷枪,使使阴招,已是见怪不怪,表面上却谁都不愿撕破这层脸皮。
还是刘科长不声不响出了门,跑到隔壁处里,借人家电话拨了孟不觉手机。孟不觉听得腰里声响,拿出手机来看看,见是局里的电码,而刘科长又不在处里,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即按掉,继续有一句没一句跟杨村长侃着。刘科长并不在乎,揿下重拨键,又打了进来。孟不觉再次按掉。刘科长还是不肯罢休,继续去揿重拨键。
待刘科长揿到第五次,孟不觉再没心思跟杨村长神聊了,放下话筒,走出人教处。刘科长也从隔壁处里钻出来,见孟不觉正朝电梯方向走去,往前赶了两步,想喊住他说句什么,稍稍犹豫,还是掉头回了处里。
进了电梯,孟不觉心里头还是恨恨的。
下到一楼,出得电梯,忽见大门外开进来一部小车,孟不觉心头恨意未消,也不怎么在意,还以为是外单位来办事的。直到小车停在自己面前,才觉出是局里的车子。门一开,从车上走下一个人来,竟是何副局长。
这一向,孟不觉有意无意回避着何副局长,生怕李副局长以为自己跟他搅在一起,把关系搞得更加复杂。现在何副局长就站在自己面前,想回避已经来不及,孟不觉只得迎上前去,跟对方打声招呼。何副局长像是没事人一样,说:“是不觉,你回来好像有好一阵了嘛,怎么一直没见你露面?”
这话听上去随便,孟不觉却觉得别有一番意味。说是对你的关心,肯定没错,领导不关心你,谁来关心你?说是批评你已经回到局里,却躲着不去见领导,似乎也有这层含义。孟不觉嗫嚅着,说:“我怕领导太忙,不便打扰。”何副局长说:“我忙什么?连顾局长现在都那么清闲自在,我有什么好忙的?”
这话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何副局长确是在责怪孟不觉。他因顾局长的事受到影响,人家避麻疯一样避得远远的,那也就罢了,竟然连你孟不觉都躲了起来。孟不觉背上渗出汗来,找借口道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