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阑珊

    秋意阑珊 (第2/3页)

这些老爷想要干什么。正纳闷,曾局长猛不丁冒出一句,他说:“内地就是傻帽儿,吃饭的地方还搞什么VCD,洋不洋,土不土的,人家沿海地方,吃饭是吃饭的,娱乐是娱乐的。”另一位附和道:“是的是的,这吃饭是物质文明,而唱歌、跳舞是精神文明,往一处抓就是没有情调。”

    说得一旁的两位园长你觑觑我,我觑觑你,满脸的难为情。好在郭淑敏还算机灵,立即接过他们的话头,说:“是呀是呀,都21世纪了,文明也得有个文明法。这样吧,楼下有个足浴馆,大家有兴趣,陪你们过一过瘾。”

    那三人脸上有了喜色,说足浴倒是个新鲜玩意。

    洗了个把小时足浴,又回来吃喝了一个多小时,已经快9点了,郭淑敏把何玉如拉到一边,悄声说:“洗脚、喝酒是物质文明,还有精神文明,恐怕还是少不了。”何玉如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咬咬牙说:“少不了就不少吧。”然后把三人请到新开业的强光娱乐城,要了个名叫帝豪的大包间。

    何玉如从没来过这些地方,一见那34寸的大彩电、奢侈的VCD和音响设施、超大的茶几沙发,以及豪华的装饰,心中就发憷。她在包间里发现一个小门,推开一看,是一个几乎没有灯光的小暗室,里面有茶几和长沙发。就问大家这是干什么的,郭淑敏说是用来跳舞喝茶的,每次只能进去一对。

    三个男人一直不吱声,脸上却露出暧昧的笑。郭淑敏又对何玉如说:“你先在这里陪一下客人,我和小夏去服务台点些果品、茶水什么的。”然后,她拉着小夏出了包间。

    紧接着,服务小姐就送上了茶水和点心,郭淑敏和小夏也返了回来。这时何玉如的脑瓜忽然开了窍,对三位男人说:“我年纪大了,歌舞都上不了场,郭园长和小夏也没这方面的天赋,这样吧,幼儿园有几位年轻、漂亮的老师能歌善舞,我去把她们请来如何?”三位男人赶忙说:“不用不用。”

    何玉如还要说什么,郭淑敏忙在后面扯她的衣角,一边说:“你不用操心了,我都安排好了。”然后她说去服务台催促还未上的点心,把何玉如拉到了包间外面,对她说:“幼儿园的老师个个正儿八经的,人家不会喜欢,我和小夏已在服务台预交了包间茶点费以及三位小姐的台费,等会儿小姐一来,我们就走,不要在这里碍事,改日再来结账,让他们玩个潇洒。”

    正说着,服务小姐已领着两个袒胸露背的女郎进了帝豪,郭淑敏就让何玉如在外面稍等,她进去打声招呼,喊小夏出来。

    郭淑敏和小夏很快就从包间里出来了,三人一起往出口方向走去。何玉如想起刚才的见识,特别是那两个半裸女郎,心里就无法平静,甚至自己的一张老脸都红了起来。忍不住又回过头,往帝豪包间那边瞧了一眼。

    这一瞧不打紧,何玉如瞧见服务小姐正在叩帝豪的门,身后又带着一个比刚才的女郎还要裸露的女人。

    何玉如的头就嗡的一声响,两眼一黑,身子一晃,差点晕倒在地,幸亏及时扶住了墙壁。

    何玉如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女儿马小路。

    何玉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马小路会走上这条不要脸的路子。她真想冲过去,撕烂马小路的脸。但何玉如还是克制住了,强行地克制住了。她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出自己的丑。何玉如转身跟着郭淑敏和小夏往外走,却没法不去想在那个叫做帝豪的包间里可能发生的一切,没法不去想马小路这个不要脸的死鬼可能做出的下贱事。

    这么胡思乱想着,有一句没一句跟郭淑敏和小夏搭讪着,不知不觉已回到幼儿园。

    第二天上午,何玉如来到财务室。正好郭淑敏和小夏都在那里,何玉如说:“今天收费局的怎么还不来?”郭淑敏说:“他们不会来了。”何玉如说:“昨天下午他们不是说过今天还要来的吗?”郭淑敏说:“昨天下午只算账,没搞‘两个文明’,晚上搞了‘两个文明’,搞得他们心满意足,今天当然就不会来了。”

    何玉如皱皱眉,想想也是,便默默地离开了财务室。

    在财务室门口,何玉如碰上一位跟马小路配班的老师,就对她说:“告诉马小路一声,中午到我家去一下。”

    中午何玉如在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马小路的影子。何玉如就下了楼,到新宿舍楼那边去敲马小路的家门。敲了半天,马小路才打着哈欠来开门,看样子正在睡午觉。何玉如的脸色特别不好看。

    马小路以为母亲又要训她了。何玉如走进她家里,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她瞧了瞧屋里蒙着灰尘的家具,堆满杂物的屋角,似乎两个世纪没整理的狗窝一样的床铺,以及茶几上、沙发里、电视机上乱扔着的脏裤衩、臭袜子,连肺都气炸了。

    何玉如费了好大劲才忍住火气,没有发作。

    沉默久了,连马小路自己也受不了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何玉如:“妈,您有什么事吗?”何玉如不语。马小路说,“我本来是要到您那边去的,可我困得要命,在食堂里吃了点饭就回来睡午觉了。”何玉如还是不吱声。

    马小路斜眼觑觑何玉如那铁青着的脸,懒懒地斜倚在沙发上,又喃喃道:“我知道我不像个女人,我也知道自己当初没听您的话,瞎了眼睛,嫁了那个没良心的杂种,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我当初是爱他的呀,我以为我的爱会守住他的心,而且他又有钱,我们的日子会过得蛮红火的,谁知我好心没好报。我恨他,我跟他一刀两断。但不管怎样,我还是亏了,我的青春、我做女人的那点希望已经断送,我的心已经死去……”

    说着说着,马小路的泪水就止不住淌下来,一副可怜虫的样子。

    何玉如没去理会马小路,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迷蒙的屋顶,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女儿那声泪俱下的哀诉。其实内心何玉如又何曾不心疼这个可怜的女儿?她知道马小路变成今天这样,主要是那个狗男人伤透了她的心。树怕伤皮,人怕伤心,人一伤心,活起来便没有了劲头和精神。可再怎么的,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呀,这样不是糟蹋自己吗?为此,何玉如曾苦口婆心,不知开导过她多少回,她硬是振作不起来,依然整夜整夜在外面打麻将,昨晚还到那些色情场合做起了陪舞女。打麻将反正已成风气,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打,可做陪舞女那是做得的么?传出去,别说做娘的老脸没处搁,败了幼儿园的名声,那又怎么是好?

    何玉如越想越感到可怕,心情由气恼烦躁,变得沉重起来。她背对着马小路,问道:“昨晚你到哪里去了?”马小路说:“我没到哪里去,就在麻将馆里打了几个小时麻将。”何玉如瞪着马小路,说:“还要瞒我?”马小路知道露了马脚,才低下头说,是郭淑敏拉她去的。

    这让何玉如感到意外,想不到郭淑敏会拉马小路下水。转念一想,如果马小路不是那种女人,谁又拉得走你?也许是马小路早就找过郭淑敏,人家才会照顾她的生意呢。何玉如就有气,说:“你说说,你要你妈这张老脸往哪里放?我一辈子堂堂正正,没有什么地方可让人戳背的,你自己不要做人,也要为我想想哪!”

    何玉如激动地说了半天,马小路这里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何玉如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转过身去。就见马小路蜷缩在沙发里,双手抱膝,两肩高耸,脑壳嵌进两腿间,仿佛受了惊吓,正在自卫的刺猬。何玉如不知马小路缘何这样,走到她面前,问:“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睡着了?”

    马小路还是没反应,仍缩在那里。何玉如就伸过手去,摸着马小路的脑壳往外掰,开始还掰不开,掰了几下,掰开一点,才见马小路涎水下垂,鼻涕外流,泪眼婆娑,一副难过的样子。何玉如以为她是因为内疚而哭泣,慈悲心肠早就软了。不想接下来,马小路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身子跟着战栗起来,牙齿上下不停地磕碰着,话不成句地说:“我、我不、不、不行、啦……”

    何玉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提高嗓门喝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马小路战栗着,努力站起来,风中的柳条一样左右摇晃两下,然后踉踉跄跄奔进卧室,在床头柜里摸索一阵,拿出一个针筒,上了药水,往手臂上狠狠地扎下去……

    完了,完了!何玉如长叹一声,步履蹒跚地走出马小路的屋子。

    其时,外面起了大风,何玉如觉得眼前的房屋和树木变得模糊,不断地重叠着,更替着,最后眼前一黑,身子一晃,摔到地上,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

    等何玉如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倒挂在头顶上的盐水瓶,以及瓶子下方那输液管里漫不经心垂滴着的滴液。然后她看见了床前的丈夫老马,和老马旁边的郭淑敏、小夏、林琴琴她们。何玉如苍白的脸上就露出一丝歉意,嘴巴张了张,想说声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大家就在一旁惊喜地说:“醒了,何园长醒了。”

    到了中午,郭副园长她们已经离去,病房里就剩下老马和何玉如自己时,何玉如就问老马:“小路呢?怎么没见小路?”老马说:“小路昨天晚上到过这里,今上午有班,便没过来,下午会来的。”

    何玉如沉默片刻,说:“你要她最好不要再来,我不想看见她。”老马说:“不管她怎么不争气,但究竟还是你的女儿。”何玉如说:“我没这个女儿。”

    老马便不做声了,望着吊瓶出神。

    何玉如突然想念起申慧群来了。她好想见见申慧群。只是她又不能在老马面前说起申慧群,这是她心里的秘密。

    在医院住了没几天,何玉如就办了出院手续。本来就没大病,那天完全是被马小路气的。没病待在医院里,要花幼儿园的钱,何玉如心疼。老马没在医院里,也没先告诉郭淑敏她们,何玉如一个人离开的医院。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何玉如那一直阴沉着的心情忽然开朗了许多。她就有了一个在街上多逗留一会儿的愿望。是呀,平时只顾在园里上蹿下跳,而家里搬煤扛米,购吃买穿,几乎全由老马包了,自己连街都很少上,差不多成了庵堂里的尼姑。

    这么一想,何玉如自觉好笑起来。她已偏离回家的方向,来到街上。

    一转一转,不知不觉转到一处农贸市场。举目一望,竟然在密集如蚁的人群中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别人,而是幼儿园的采办员林强生,他此时正站在肉案前称肉,旁边是那架挂着两个篾篓子的破单车。何玉如往前快迈两步,想过去跟他招呼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便止住步子,躲进一旁的鞋铺。一直到林强生称好肉,接过屠户开的条子,交了钱,推着装了肉的单车离开,何玉如才走出鞋铺,朝刚才林强生待过的肉案走去。

    那是一个贼眉鼠眼,留着小胡子的年轻屠户。见何玉如走过来,小胡子举起屠刀往案上一砍,朝她挤眉弄眼道:“是不是来一腿?”然后把那半边猪肉拍得啪啪作响。何玉如往案前一站,不慌不忙地说道:“一腿两腿都行,但要看你的价格如何。”小胡子说:“价格?我哄得别人,也不敢哄你呀!”何玉如说:“那你开个价吧?”小胡子说:“六块六一斤,少一分钱都不卖。”

    “不卖就不卖,我到别处去。”何玉如说着话,眼睛往其他卖肉的地方瞟着,做出一个立即要走开的样子。小胡子嘴里一副无所谓的口气,眼睛却盯住何玉如,生伯她走开了。何玉如就真的往外迈了一步。

    这一下小胡子有些稳不住了,说:“你开价吧?”何玉如说:“这价还有什么好开的?人家都卖五元五一斤。”小胡子说:“人家什么肉?我这什么肉?”何玉如说:“人家的是猪肉,你这不是猪肉,是龙肉不成?”

    小胡子软了下来,将头往何玉如身前凑凑,神秘兮兮地说:“那你告诉我,你是给自家买,还是给公家买?”何玉如说:“自家买咋的?公家买又咋的?”小胡子说:“给自家买,你不可能买多少,我选最好的屁股肉给你割,决不少你的秤,但这是零售,刀下得碎,肉容易折,最低不能低到五块六一斤;给公家买嘛,那你肯定会买几十上百斤,这是批发,我放血,五块五一斤,怎么样?”

    停停,小胡子又故意放低了声音,好像生怕旁人听了去似的,说:“而且我给你开的发票是六块一斤。”何玉如说:“那怎么行?搞假动作。”小胡子说:“那有什么不行的?刚才那个买肉的男人,天天在这买,我都是这么处理的。”

    接着小胡子放大声音,说:“我还可以给你扛到单位去,守着你过足了秤再走。”何玉如说:“好,我在你这儿买了,不过我暂时只买二斤肉。”小胡子也干脆,说:“行,下次买整腿整边时,再来。”一刀下去,砍出一块,过秤正好两斤,又用塑料袋裹了,递给何玉如,说:“二五一十,二六一二,一十一块二。”

    何玉如接肉在手,却不急于掏钱,说:“给张发票吧。”小胡子说:“两斤肉开什么发票啰?”何玉如说:“我家里也要记账的,没发票怎么记?”小胡子没法,用那只油腻腻的手写了一张普通的收据。何玉如知道屠户按宰猪的头数收屠宰税,不像商店里卖货有零星发票,于是拿过收据,付了款,提着肉走了。

    这天何玉如还买了鱼鸡鸭几样东西,都让小贩写了收据。她转身走开时,那些小贩就点着她的背心,说:“从没见过给自己买条鱼买只鸡也要开票的,这女人的神经一定出了岔子。”何玉如把那些指点撇在身后,走出农贸市场,走进灿烂着阳光的大街。

    从农贸市场外的大街回幼儿园有两条路,一条是人来人往的横街,一条是少有人走的曲里拐弯的偏巷。今天何玉如心血来潮,朝那条平时难得走一回的偏巷迈去。

    这是条窄窄的砌着青石的老巷,两旁的板装屋就像许久没人翻阅的线装书。阳光从狭窄的空中遗漏下来,在石板上照出幽白的影子,巷两旁的板装屋也跟着晃亮起来。

    前面不远已是喧闹敞亮的巷口,猛抬头,何玉如竟然又看见了林强生的身影。她自语道,这个城市也并不小,怎么老是碰上这个林强生?

    林强生是从巷口一扇破旧的木门里出来的。他还推着那辆驮着两个篾篓的破单车。一出门,林强生就骑上车,猛踩几脚,驶离了巷口。那两个篾篓装着幼儿园几百名小朋友和老师中餐的伙食,林强生知道再不能拖延,必须马上赶回幼儿园去。

    只是林强生并不知道,今天自己两次撞进从医院里出来的何玉如的视线。

    等林强生走远了,何玉如才慢慢走向刚才被林强生用单车撞开,还没关上的那扇木门。她发现门上倚着一位瘦弱而驼背的老妇人,此时正用一双空洞无光的眼睛,象征性地望着林强生刚才离去的那个方向。

    何玉如也不吱声,上前站到老妇人的面前。老妇人用手在前面扬了一把,说:“谁呀?你挡在那里干什么吗?你别以为我瞎了,你挡在那里,我还是知道的。”何玉如就往一旁闪了闪,说:“嫂子,你在瞧什么呢?”老妇人说:“我在瞧强生,他刚走,走出巷口不远。”何玉如说:“强生是谁呀?”老妇人说:“强生是我那死鬼的弟弟,那死鬼脚一伸就走了,把我留在这世上活受罪,要不是强生,我早活不成了。”

    老妇人说着,那空洞的眼眶里就漫出混浊的泪水来。何玉如说:“他常来你这儿吗?”老妇人说:“常来。”何玉如说:“来干什么?”老妇人就显得有些自豪,说:“他给我送点用的吃的,油盐煤米,鱼肉水果都送。”

    何玉如偏偏脑壳,往门里瞧了瞧,只见桌上有一只碗,里面盛着一坨新鲜猪肉。

    何玉如说:“你的儿女们呢?”老妇人满腔的愤怒,说:“那些天杀的,只顾自己享福快活,一两个月都不到家里来照顾我一下。”何玉如说:“你的眼睛不好使,怎么给自己做吃的?”老妇人说:“这个我还行,碗筷油盐都在老地方,自己不会跑。有天深夜强生送只去了毛的全鸡过来,我就是自己剁烂炖熟的。”

    听到这里,何玉如恍然大悟,想起那天夜里没追上林强生,原来他拿着鸡来了这里。

    何玉如还想问点别的,老妇人忽然警觉起来,说:“你是干什么的?”何玉如说:“我是路过的,在你这里歇歇。”

    老妇人不再吱声,缩进木门里,旋即吱嘎一声,把何玉如关在了门外。何玉如在地上立了一会儿,才转身,一步步向巷口走去。嘴上嘀咕道,这个林强生。

    第二天是星期三。按园里的规矩,一三五的上午何玉如坐在办公室办公,老师们有什么事,或有药费或别的什么发票要签字,都是这个时候来找人。因为好几天没上班了,积压的事多,何玉如早早就进了办公室。清理堆着报纸和教具的桌子时,何玉如发现镇纸下压着一张转园的单子,上面写着衣向阳的名字。她的眼睛眯了一下,心想这衣向阳转什么园呢,是不是又因了马小路的缘故?

    将单子挪一边,何玉如去掏包里的医药费发票,打算填好报销单,让郭副园长签字。职工们的发票由何玉如签报,她的发票则只能郭副园长来签。

    不想掏出来的竟是几张皱巴巴的买肉买鱼的收据,何玉如就往抽屉里一塞,心想待会儿林强生来报账,倒要比较一下,两人买肉的价格相隔好远。

    这个时候,外面有人哭闹着,撞人园长办公室。何玉如抬起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头发染成红黄色,嘴唇涂得像过了夜的猪肝。细瞧,这不是衣向阳的妈妈江潮吗?江潮后面正围着一伙看热闹的老师和家长,他们见江潮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那个洋不洋土不土的脸蛋污染得难看而又滑稽,都在开心地哄笑。

    江潮却不顾这些,一屁股坐到何玉如的办公桌上,把鼻涕从鼻孔里一把捏出来,往桌面上一甩,故意说:“你就是何园长何玉如吧?你就是马小路的妈妈吧?”何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点点头。江潮就撩开裙摆,在套着黑色丝袜的腿肚上抠出一把钞票,再在钞票中间翻出一张纸条,往何玉如面前一扔,说:“你看看吧。”

    何玉如正要拿纸条,郭淑敏从外面走进来,先将看热闹的人轰走,再关上办公室的门,将何玉如拉到一旁,说:“你看见衣向阳转园的单子了吧,没想到衣向阳一转园,他妈妈就找上门来了。”

    何玉如还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郭淑敏说:“你看看江潮给你的纸条就知道了。”何玉如就转身拿起纸条。那是一纸复印件,上面写着“今借到衣兵人民币伍仟元整”的字样,后面还落着马小路的签名。何玉如意识到了什么,不知说啥好。

    这一下江潮更来劲了,又哭又吼道:“我的命真苦哇,我在外面拼死拼活地赚钱,这没良心的男人却把钱给了野女人,我不活了,不活了!”

    何玉如不觉就来了火,说:“你不活就不活,又不是我借你男人的钱,你找我干什么?”

    江潮先一愣,接着掉头瞟了郭淑敏一眼。郭淑敏的眼睛就极迅速地朝江潮眨了两下。江潮又啼道:“马小路没了踪影,你是马小路的妈妈,你不还我的钱,我就死在这里算了。”何玉如说:“你死你的,这与我没关系。”说着打开门就要往外走。

    那江潮便又望一眼郭淑敏,然后支着个头要往墙上撞去。何玉如心想,她还真死?这时郭淑敏已经跨过去,将江潮拦腰抱住了。

    何玉如把目光从江潮身上收回来,走出办公室。江潮在后面哭喊道:“何玉如你这老**,你不把钱拿出来,我跟你没完!”

    走到门外的何玉如听江潮骂她老**,气得血往头上直冲。她真想踱回去,给她一记重重的耳光。不过何玉如终于没有发作,只觉得脑壳一涨,晕眩了一下,差点没像那天一样晕死过去。

    六

    马小路已躲得不见踪影,所以何玉如怎么也找不到她。却从老师和保育员的嘴里,零零星星知道自己住院时有关马小路的一些劣迹。

    马小路在外面赌麻将输的和借的钱已经不少,这段时间踩账的一个接一个,将马小路踩得屁股直冒烟,也将幼儿园闹得不得安宁。马小路几乎没赢过,输了赌,赌了输,输了再赌。输了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变卖家产。未离婚时置办的金银首饰和家里值钱的东西,已被变卖得差不多,接下来只得向麻友借高利贷。借了却还不了,本息越滚越厚,债主纷纷上门踩账,下班后堵在教室门口,不让马小路出教室,给幼儿园带来很不好的影响。

    最荒唐的是跟家长衣兵打麻将。周末那天,衣兵来接衣向阳,两人随便聊了衣向阳两句,慢慢竟聊到了麻将上,两人便有了共同语言。马小路说:“公安局正在修办公大楼,干警们为了搞钱,抓赌抓得特别凶,我两三个星期没过瘾了。”衣兵说:“该出手时就出手嘛,你如果想过瘾,我给你提供地方,绝对安全。”马小路说:“什么地方?”衣兵往周围瞟了两眼,神神秘秘地说:“红木屋茶馆,那是我表兄和公安局长的小舅子一起开的,你说安全不安全?”

    吃了晚饭,饭碗还在桌上打旋,马小路就走出幼儿园,匆匆赶到红木屋茶馆,跟衣兵事先约好的另外两人坐到桌旁,稀里哗啦开了局。开始手气不错,马小路连和了几把,小有进项。但十一点后却难得和牌了,几圈下来,便把先前赢的和身上带的八百多元都输了出去。衣兵说:“输赢都是常事,我借给你本钱,不计你的息,待会儿赢回去再还。”

    手上有钱,马小路又壮了胆,劲头更足。到天快亮收场时,马小路尽管中间和了两把小牌,输出去的却已超过5000元,而且都是从衣兵手上借的。衣兵说:“尾数不算,你就写个5000元的借条吧。”马小路只好写借条,递给衣兵。

    走出红木屋,来到街上,天已蒙蒙亮。衣兵忽然说:“我家那个单元最近装了防盗门,我还来不及配钥匙,这个时候进不去,我可以去你家里休息一会儿吧?”马小路说:“那怎么行?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怎么能搞到一起?”衣兵说:“这有什么关系?我那5000元不要你还了,还不行吗?”马小路就动了心,说:“那还差不多。”于是来到幼儿园。因是星期天,园里还沉浸在黎明的宁静里,两人怕惊动传达室的人,便从墙头翻过去,进了马小路的家。

    有了那5000元的承诺,衣兵提出非分要求,马小路自然也就没怎么推辞,两人钻进一个被窝。翻云覆雨之后是昏昏大睡,一直到傍晚才醒过来,衣兵又机不可失跟马小路狠来了一回,才心满意足下床准备离去。马小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给你的借条呢?我都被你睡了一整天,你还要把借条拿走?”衣兵装模作样在身上一阵摸索,然后摊开两手,说:“没在身上,说不定掉在红木屋,或你屋里哪个地方了。反正我也不找你要那5000元了,你自己找找,找到后撕掉得了。”

    马小路听信衣兵,他走后,在屋里找了几回,也没找到。还跑到红木屋找过,也没见那张借条的影子。

    没借条的影子,自然就会有衣兵的影子,以后这家伙又来过几回,每回都问马小路找到借条没有,说你没找到没事,我再到红木屋或别的地方找找,然后逼着马小路上床。马小路不愿意,衣兵就威胁说,我找到借条后,再找你算账。马小路只好屈从。

    如此三番五次,衣兵都得了手,一直到他老婆江潮从外地做生意回来,在他口袋里发现那张借条。江潮当然不会放过衣兵,也不会放过马小路。不过她没立即向马小路摊牌,先将衣向阳转了园,才将借条复印了,来找马小路。谁知马小路已被其他的踩账人逼得没法,早躲到了别处,江潮便直接来找何玉如,在园长办公室闹了一通。

    何玉如觉得被马小路出尽了丑,气没地方出,就回到家里跟老马发脾气,说是老马管教不严,一向纵容,马小路才成了这个样子。老马懂得何玉如内心的痛苦,便让她发泄,没去戳她的火。

    何玉如正闹着,外面有人敲门。老马扒到门上,去瞧猫眼,以为是踩账的人逮不着马小路,找到他家里来了。何玉如住院期间,他已经碰上过好几起这样的不速之客,只要一听到敲门声,就有点心惊肉跳。

    这一回站在门外的却是郭淑敏。老马回头问何玉如,要不要开门。何玉如没好气地说:“开就开吧。”

    进屋后,郭淑敏就感觉出气氛不对,知道何玉如为马小路在跟老马发气。安慰了何玉如几句,郭淑敏说:“马小路离园时,跟我打过招呼的,最近两个星期,我都是让会计出纳轮流去代她的班,马小路一下子恐怕不会回来。只是她的班老让人这么代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干脆请一个临时工来做保育员,让园里文化素质好的保育员顶马小路班做老师,待马小路回来后再辞掉临时工。”

    眼下也只能按郭淑敏说的去办,何玉如说:“写几张招聘启事,贴到园门口和别的当眼的地方去,如果有人应聘,再从中选一个满意的。”郭淑敏便答应着,拟招聘启事去了。

    招聘启事贴出去的第三天是星期六,好几个应聘者按启事上的要求,跑到幼儿园来接受面试和体检。出乎何玉如意料的,是那个她时刻牵挂着的申慧群也在应聘者中。

    通过面试,申慧群列在初选名单里。初选出来的人体检结果出来后,申慧群身体合格,加上其他考核指数占优,最后被幼儿园录用。

    在外面做事时,申慧群是跟一同出来的姐妹住的公棚。幼儿园的作息时间比较严格,何玉如特意腾出食堂旁一间杂屋,让申慧群住了进去。

    晚上何玉如去看申慧群,问她从衣兵家里出去后,是不是回了武宁。申慧群摇摇头,用那略显土气的武宁口音说:“出来做了几个月的事,没弄到钱就回去,怎么给小孩交学费?”何玉如说:“那你去了哪里?”申慧群说:“仍然在这所城市里,给基建工地挑砖,去翻沙场筛沙子,挨家挨户收酒瓶破烂,哪里能赚钱,就往哪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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