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与画

    字与画 (第3/3页)

打卦师要问什么了。

    “你的画好,印也好。”打卦师顿了一下,“可你为什么从不在画上题过一字呢?”

    “这……”独眼爷显得不知所措起来,那只眯眼连连颤动着。

    打卦师把杯里最后一片茶叶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缓缓朝店外走去。

    独眼爷赶忙抢上一步,对打卦师说:“老兄,有了你的字,愚弟是不敢班门弄斧呀。”

    打卦师也不回答,只将头撇转来,朝独眼爷望了一眼,那目光有点陌生而复杂。

    独眼爷的画有印没字,这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全镇。人们赶忙去细看自家收藏着的独眼爷的画,果然都是有印没字。连蝇头大小的字都没有一个。大家都迷惑了,看独眼爷的画看了几十年,怎么却从没觉察出他的画没题字呢?而国画历来就是讲究字画印三位一体,互为映衬,唯独眼爷的画只字未题,其缘由何在?于是,各种猜测纷起。有的说独眼爷的画绝得很,但他的字未必高级,故不敢上画。有的认为,独眼爷不是字不好,而是与打卦师比较,也许略逊一筹,因而不想弄巧成拙。有的则说,独眼爷其画造诣已深,也就不想再用字来装饰,以免画蛇添足,几十年来他从不在画上添过一字,买画人竟然觉察不出,即说明了这一层意思。真的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没过多久,打卦师的七十大寿到了。这一天,艳阳高照,紫气东来,镇上许多有头有脸的人都给打卦师祝贺来了。独眼爷早已做了准备,精心绘了一画,裱好,卷成轴给打卦师送去。打卦师高兴异常,紧握独眼爷的手,将他请入首席。酒过三巡,打卦师起身致辞,感谢众人美意。大家也频频起身,向打卦师敬酒,祝他身体健康,寿比南山。礼毕,打卦师忽将话锋一转,说:“为了让众人高兴高兴,我要拿一样东西让大家饱饱眼福。”

    大家立即静下来,等待着打卦师的手段。只见打卦师拿出一卷画轴,轻轻展开来。咦!众人眼睛亮了,目光盯在画面上,硬是无法拽下来。

    这是一幅雄鸡图,还有一轮旭日作为陪衬。大家虽然拿不出文化馆那位美院毕业的大学生的高深术语来评说,但却懂得这实在不是一般的手笔,其间确有一股无形的磁力,能把你一切的感官都吸引住。作为赠给打卦师的礼品,这雄鸡图也许是再奇妙不过的了,大家都说打卦师就是有福气,古稀之年竟得如此珍品。

    “这样大手笔,众人一定看得出是出自于谁了。”打卦师特别兴奋,将独眼爷让到前面。独眼爷忙打拱手,说道:“在下不才,献丑了,献丑了。”

    “今天,当着诸位的面,”打卦师脸上一片红光,他低了头对独眼爷说,“我这里有一件事相求,未知贤弟可否赏脸?”

    独眼爷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打卦师接着又说:“我这位情同手足的贤弟,堪称当世画圣。但诸位很清楚,四十多年前他在此开了画店之后,就再没见他在画上留过一字一句。今天,我要恳求他在给我的这幅画上题上几字,诸位意下如何?”

    大家齐声称好,说打卦师主意高明。有人早腾出一张桌子,将雄鸡图铺于桌上,一旁置了笔墨。

    独眼爷面呈难色,推辞再三,最后还是走到了桌边。屋中早围得水泄不通,大家屏声静气,要一睹这位四十年未在画上题过一字的大画师挥毫作字的风采。然而,独眼爷沉吟良久,就是不愿下笔。几次拈笔在手,又犹豫着回头望望身后的打卦师,说:“老兄,你这可是与我为难啊?”打卦师却不语,一脸的企求之情。良久,独眼爷将笔放回笔架上。他忽然五个指头一齐插入墨盘中,而后抽出,迅捷地落到画上的空白处。但见他五指交替着神运于纸上,一点、一挑、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泼然而出,纷至沓来,无不错落有致,激越跌宕。顷刻间,众人目光还未跟上来,画上四字已猝成,洒脱如一股风,飘逸似数缕云。粗看似乎与毛笔字无异,细瞧又非毛笔字所能企及;集晋字唐墨宋体于一炉,同时又超然出乎其上。而整个画面犹如锦上添花,其风格、境界竟然又高一筹。

    原来,那是“雄鸡一唱”四字。众人这时全明白过来了:打卦师素以“闻鸡起舞”著称,独眼爷这边有“雄鸡一唱”,的确别出心裁,意蕴深远。

    还有人发现,就在独眼爷四字猝成的那一瞬,他眯着的左眼极迅地闪了一下,一道亮光倏然而出,竟比右眼还要闪亮。

    自此,打卦师便不再开办他的字铺。以后也见不到他卖字。虽然他与独眼爷的往来日见密切。独眼爷还以卖画为生,但他的画仍然不题一字。但人们偏要买他题了字的画,有的干脆就只买他的字,而不买他的画。只是,独眼爷再也没破过戒,不肯在画上落字,当然就更不用说书写字幅了。而人们也就无法再从独眼爷那眯着的左眼里看到那熠熠的闪光。

    直到如今,人们还只见过独眼爷写过“雄鸡一唱”四个字。别无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