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中队的雨季

    M中队的雨季 (第3/3页)

    迎面走来中队长项品。他刚从家属区过来,他叫住了向成贵。

    ——你不用去伙房了,吃完饭你到中队部来一趟。

    项品说完,擦肩而过。

    不是说得好好的,让我今天上班吗,这怎么了?向成贵见项品从他身边走过时,眼睛血红血红的,挺可怕的,是不是昨晚又和老婆吵架了?

    他想问项品为什么,可他没问。心里一股气上升到颅顶,他回去又躺下了。挨到吹早饭号时,他爬了起来。他走进饭堂,发现大伙都怪异地看着自己。他朝自己身上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异常的呀。他拿了两个馒头,夹了些咸菜吃起来。

    ——你吃完饭不用去喂猪了,我已安排了人。吃完饭你就到中队部去,中队长有事找你谈。

    副中队长丘瑞阴阳怪气地对他说。

    不会是评先进的事吧?向成贵边吃边想。

    吃完,他就朝中队部走去。

    他往中队部走时,看到花采才急匆匆地朝饭堂走去。他向他打了个招呼,花采朝他笑了一下就忽闪过去了。

    今天的人怎么都一个个怪兮兮的?带着这三个不解的问题,他走进了敞开着门的中队部。

    一进门,他就看到中队长项品和指导员艾合阴沉着脸坐在那里。

    ——把门关上!

    中队长项品恶声恶气地说。

    他关好了门。

    ——指导员,您回来啦,嫂子没事吧?

    他问。

    指导员没言语,只是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坐。

    中队长指了一张椅子,让他坐下。

    ——向成贵,今天找你来,有件相当严重的事找你谈,希望你如实地向组织汇报,不要向组织隐瞒任何细节。我问你,你为什么熬中药喝?

    ——这……

    ——请回答!

    ——我有病。(声音微弱)

    ——大声点说,什么病?(声色俱厉)

    ——一般的病。(声音微弱)

    ——胡说!有人把事情都向组织反映了,你不要隐瞒了,如果诚实一点说出来,对你本人和中队都有好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不想把事情捅到更大范围去吧?

    向成贵脑袋“嗡”的一声。他马上意识到,花采出卖了他!他从没对任何人坦露过这个秘密,包括他的老乡。除了花采,M中队没第三个人知道他的秘密。

    ——说说吧,问题出来了,在小范围内解决对谁都有好处。

    指导员艾合开了口。

    那柔软的潮汕国语让向成贵的心颤了颤。

    ——花采说我得了性病。是花采介绍我到老中医那里买中药的。

    向成贵心想,反正你们什么都知道了,我就豁出去了。可这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几年兵当得真窝囊。

    ——怎么得的性病?

    ——进发廊吧。

    ——进了几次?进的是什么发廊?

    ——就一次。美雅发廊。

    ——进发廊干了些什么?

    ——洗了一个头。

    ——没干别的事?

    ——没有。洗完头那小姐问我要不要按摩,我说不要就走了。

    ——什么小姐,那是鸡婆,你懂吗!那是脏兮兮的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鸡婆!真的就光洗了头?(项品的声音挺怪异)

    ——我不知道她是鸡婆。我就洗了个头,出门时,她们笑我,说我是阿土。我没想到洗个头就染上病了。

    ——部队三令五申明文规定不准进发廊,你倒好,一点组织纪律性也没有,亏你还是个班长,支部还准备评先进咧!(指导员艾合在本子上记着什么,抬起头来说)

    ——我是一时糊涂才进去的。

    ——一时糊涂,你怎么就那么熊呢!

    向成贵沉默了。

    项品盯着他,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得病后你怎么不向组织汇报呢,怎么不到卫生队诊治呢?(项品痛心的样子)

    向成贵不语。

    艾合发现向成贵的泪水淌了下来。

    艾合悄声和项品说了些什么,就让向成贵先回去听候处理。

    向成贵一出门,就看到花采提个水壶走过来。向成贵盯了他一眼,匆匆而去。花采看着他气冲冲的背影,没有任何表情。

    向成贵疯了一样站在雨中。

    雨水浇着他,他全身湿透了。

    M中队的兵都不敢去劝他,因为他的眼中充满了杀机。炊事班的兵说,当初他一拳把夏洛克肥猪打抽筋时就是这种眼神。

    花采也看到了雨中的向成贵。

    沉默了一会儿,花采打着伞走入了雨中。

    花采把伞撑在向成贵头顶。

    ——成贵,回去吧,会淋感冒的。

    向成贵没理会他。

    ——我知道你恨我,我是为你好才向中队汇报的。要让他们查出来,多不好。

    向成贵牙咬得嘎嘎响。

    ——滚!

    向成贵大吼一声。

    花采没滚,还是替他撑着雨伞。

    他们长久地对视着。

    谁也不说话。

    指导员艾合从团长那里回来,看到了花采和向成贵在雨中对峙的情景。

    ——向成贵,跟我走一趟。

    艾合叫了一声。

    艾合走到向成贵面前。艾合让他去换一件衣服,这样会感冒的。

    向成贵说,我从小下雨就不打伞,也没感冒过,到哪里去?

    卫生队,艾合说。我不去,向成贵说。

    不去不行,艾合又说。

    去就去,向成贵心想,反正事到如今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艾合撑伞在前面走,向成贵在后面跟着。

    艾合叹了口气:“向成贵呀向成贵,你就这么不争气。”

    刚才,团长把他召了去。飞行团长卢玉奇一见到艾合,脸上就下了霜,把那份离婚报告扔给了他。

    ——我明白对你说,艾合,你本事再大,我也不同意你离婚!小王有什么不好的,人家什么不比你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我要是小王,先把你蹬了。你可好,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离婚,你给我说说,你对得起谁?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你离婚报告里的三条理由,哪一条成立?什么没共同语言啦,什么在一起没有乐趣啦,什么承受不了压力啦,简直是扯淡!没共同语言你们当初怎么谈上的?乐趣难道不能寻找?压力,我看你昏了头,把你烧的,你老婆是个穷光蛋你就没有压力啦?

    艾合把离婚报告装进口袋,看了看窗外落雨的天。那雨像无数支利箭,在穿刺着他的心。他想申辩但又没说出话来,他不是怕团长的火爆性子,而是想,说了团长也理解不了。在军事和管理上,团长是新派的思想,可在生活中,他无法理解自己。艾合叹了口气。

    ——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假如是人家小王不要你,那么你有选择的权利,但问题不是这样,是你陈世美!

    艾合还是望着窗外落雨的天,那结满愁绪的雨帘让他感到忧伤,团长说的什么,他没听清楚。他内心里说,王玉珍是个优秀的女人,但她绝对不是个好妻子。他需要的是好妻子而不是女老板。他已经不是当初冲动的艾合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从前的他以妻子为荣,现在人家一提到他妻子如何如何,他心里就有种悲凉感。他曾想有个孩子,可每次一提出来,王玉珍就很委婉地把他拒绝了,她答应他35岁再要孩子。艾合就死了心,没孩子的家算什么家。每次一回到他们共有的巢,王玉珍都不在家。他孤独地守着那些豪华的家具家电,心里烦到了极点。等妻子回来已是深夜,妻子的响动吵醒他之后,无论她是怎样一张喜悦的脸,他都感到困倦和陌生。

    有一次,他骑着大白鲨在街上奔驰,一辆奔驰车“嘎”地停在了他身边,他看到的是妻子桃花灿烂的脸。妻子告诉他,今晚有事,晚一点回去。他的心就凉了。妻子的车里坐着两个衣着华丽的男女,他看了一眼就避开了目光。当妻子开着车跑了之后,他怅然若失。

    那时,他就想,王玉珍根本就不适合自己,而自己也根本不适合王玉珍,他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分别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根本不可能撞击出生命的火花。

    ——艾合,你可以不听我的话,但你应该替小王想一想,她现在那样,你应该担负起丈夫的责任,你是军人,不是一般的老百姓。

    ——我知道。我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好,这事我就谈到这里。另外,听说你们中队的向成贵出了事。向成贵我知道,挺不错的一个兵,怎么搞的?你思想工作是怎么做的?我看你应该从思想上找症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向成贵的事要尽快查清楚,严肃处理!

    艾合又无言了。

    落雨的黄昏灰蒙蒙的。

    中队长项品忙着去幼儿园接孩子。妻子上班后,接送孩子成了他的必修课。飞行的时候这项工作便由文书花采来执行。

    在去幼儿园的途中,他碰到了同样去接孩子的司令部的黄参谋,两人打了个招呼,便一路同行。

    ——项中队长,你家属上班了?

    ——是的,在一家鞋厂。

    ——是合美鞋厂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这个鞋厂?

    ——那厂长挺有名的,经常有风流事传出来。去年政治部张干事的家属也在那里上班来,后来跳槽了。你可要当心点喽,你家属那么漂亮。

    ——去你的,别胡说八道。我家属那个人你还不知道,纯粹土包子一个,烈得很,我是放一百个心的。(口里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自在)

    ——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家属一个月拿多少钱?

    ——说是一千二百块,还没开工资,才去上班半个月。

    ——哦,还行,不算低也不算高。

    ——唉,过得去就行了,待在家里也没啥事,出去有个事做也好,免得心烦。(话说得挺在理,心里想的可不是这样)

    项品把孩子接回家。过了一会儿,赵红杏就风尘仆仆地回家了。

    一回家,赵红杏就直嚷,骂该死的雨天,到处都潮乎乎的。

    项品阴着脸坐在那里喝茶抽烟。

    ——谁又惹你了,大干部?

    ——少来!

    ——得,问你一句都不行哪,你那脸死气沉沉的,给谁看?接个孩子就把你委屈得那个样,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上班,我又不会飞走,你太自私了,光为你自己想。

    ——别说了,心里烦。

    ——说来听听,谁烦你了,不会是我吧?

    ——中队的向成贵出事了。

    ——小向出啥事了?看上去挺老实的一个人,会出啥事?

    ——这家伙去发廊染了一身病。

    ——啊!那怎么办?

    ——还不知道呢。

    ——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又不是你支使他去的,瞧你那熊样。

    ——你懂个屁。

    ——说个事给你听,今天中午,厂长让我去参加了一个什么洽谈会的吃饭。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多好吃的,真开了眼界饱了口福。喝的是什么马来着,是洋酒,一点不好喝,还不如咱们家那边的老白干呢,可那样难喝的酒也要200多块钱一瓶。几个人,就喝了好几瓶,啧啧,顶你几个月的工资了。那帮人真能喝,厂长让我轮番敬他们。有一个喝醉了,尽说胡话,夸我是一朵花,真有意思!厂长说,以后有这样的机会还让我去,他说我酒量好。

    ——别说啦!(声音大得吓人)

    ——吃枪药啦,又犯哪根神经了?

    ——你他妈的能,又能吃又能喝,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你聪明,你聪明有人家气派吗!

    ——你再说一句!

    ——就说就说!说怎么啦?一个大男人,酸溜溜的,发什么邪火!你不就是不让我上班嘛,我偏要去!

    啪!项品一巴掌打在赵红杏的脸上。

    项品心里有股无名火,他不知道妻子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赵红杏愣了。

    毛毛大哭起来。

    项品“咣”一声拉开门,走了。

    向成贵面对着那碗白花花的大米饭和一碟青椒炒肉,动都没动一下。饭菜是花采给他打的,向成贵现在是停职检查。

    他想起下午去卫生队检查的情景,心里七上八下的。

    艾合把全身湿漉漉的向成贵领进了卫生队。

    李军医热情地和艾合打招呼,他和艾合是老乡。两个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儿潮汕话。

    向成贵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觉得说话的内容与自己有关,因为李军医边说边用复杂的眼光瞟他。他感到全身有无数只蚂蚁在爬,脑袋瓜里嗡嗡作响。

    接着,李军医让他脱了裤子检查。向成贵浑身又燥热起来,他脱裤子的动作笨拙而又可笑。

    李医仔细地看了看便让他穿上了裤子,然后问他得病后的感觉。他如实地作了回答。李军医笑了笑,用潮汕话对艾合说了几句什么之后,便取了个小药瓶子,吩咐向成贵去取尿样。

    向成贵把尿样送到化验室后,艾合就让他先回团中队去,他自己在卫生队等结果,药也由他带回来。

    向成贵仓皇地逃出了卫生队,他怕熟人看见他,他不想见任何人。

    要是凤凤知道了此事会怎样看待他?他惶惑极了。

    回到宿舍,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封信来,一字一句地读着。这封信他都能背出来了,不知默读了几百遍了,那纤秀的字迹让他感动,让他似乎触摸到了民办教师凤凤红润的肌肤和纯朴的灵魂。

    虽然向成贵探家回来后给凤凤写过几封信凤凤都没回信,但是凤凤终究给他写了一封不满百字的信。那是去年年底,向成贵立三等功的喜报寄回乡后不久,凤凤给他写了这封信。

    成贵:

    你立功的喜讯传来,全村人都很高兴,夸你有出息。村里老少委托我给你写信表示祝贺,我也打心底祝贺你!

    凤凤

    这就是凤凤那封信的全文,他收到信后即刻就请文书花采给他写了封文采飞扬情真意切的情书寄给了凤凤。

    向成贵并不是那种没心计的兵,他有他的心思,有他的打算。他希望自己能留在部队转个志愿兵,像模像样地活一场,那样,凤凤自然就会向他靠拢了。

    偏偏就出了这档子事。

    这事毁了自己一生。向成贵清醒地意识到,这事要是经过老乡们的渲染传回老家,人家会怎么看呢?凤凤呢?他不敢往下想了。

    面对那碗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和一碟油汪汪的青椒炒肉,他无法下咽。

    指导员艾合对中队长项品说,向成贵没事,他得的只是一种雨季中常见的皮肤病,用皮炎平软膏就能很快治好。李医生说这种病和潮湿的工作环境有关,或许是向成贵长期在炊事班和猪圈干活的缘故吧,项品长舒了一口气。

    艾合把化验单和医生的诊断书递给了项品。

    ——这就好,这就好,老艾呀,我早就认为向成贵不会干出对不起他自己的事的,他这个人哪,就是老实。他要是不听信花采的话去找什么狗屁老中医,哪有这扯不清的事。

    ——这事还没完呢。向成贵进发廊的事实已经造成了影响,团里已经知道了,无论怎么澄清,向成贵还是有错的。团长说,要严肃处理。

    ——向成贵是为工作而得的病,处理他,太委屈他了。他进发廊只不过是洗了个头嘛,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看,在军人大会上批评一下拉倒,恢复他的工作算啦。

    ——这不行!我建议给他处分。功是功过是过,不能感情用事。

    ——我不同意。这不伤害了向成贵吗?他挺不容易的。人心都是肉长的。

    ——必须处分!老项,我难道不理解向成贵吗?这不影响他什么,以后该怎样就怎样,你说呢?团里是有明文规定不许进发廊的。

    项品无语。

    向成贵挨了个处分。

    向成贵又到伙房上班了,他还是炊事班长。不过,很少有人见向成贵笑过,他常独自站在猪圈旁,看着一头头膘肥体壮的猪发呆。

    他没有去找过花采,花采照常和他称兄道弟的,照常管向成贵要一些肉呀面条之类的煮点夜宵吃,向成贵照常给他,只是少了言语。

    一天,向成贵发现花采躲在一个角落抹泪,向成贵脸上没有表情。晚上,他把200元钱还给了花采。

    星期天,向成贵被在汕头市做生意的一个同乡老板拉去喝酒。老板挺神气的,听说在家盖了两座洋楼,还在外面养了好几个女人。向成贵的姑和那老板一个村,老板是通过向成贵他姑找到向成贵的,老板听向成贵他姑说向成贵在汕头挺有本事的。一起喝酒的还有几个打工的同乡。

    酒过三巡,老板掏出一沓面值100元的票子,在手上拍了拍,眼色迷离。

    ——钱是好东西哪,哈哈。你们说,钱是不是爷?(老板说话间,扬了扬钞票)

    众人说,是爷。

    向成贵没言语。

    好,老板笑得脸上的肉都挤到了一起。

    他每人给了100元。

    ——那你们说,钱是不是政府?(老板已有些忘形)

    众人说,是政府,是政府。

    向成贵仍没言语。

    好,老板笑得酒糟鼻子成了酱茄子。

    他又给每人发了100元。

    ——哈哈,你们谁叫我一声爸,就给谁100元。(更加忘乎所以了)

    爸,爸,爸……众人争相叫喊,老板忙着发钱。他已经失去了理智。等他发完钱,发现向成贵的座位空空如也,不见了人影。发给他的钱放在了桌上,用酒杯压着。

    向成贵走出酒店的大门,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走入雨帘中,朝医院走去。他要去看指导员艾合的家属。

    指导员艾合在这个雨季还没结束的时候,又骑上了大白鲨,不过不那么神气活现地炫耀了。其实,大白鲨也只是一种便捷的交通工具而已。

    那段时间,M中队的官兵只要一靠近指导员艾合,就会闻到一股玉兰花的味儿,芳香中还带点甜。

    花采没评上先进。

    他没有丧气,他自己安慰自己,等下个季度吧。

    花采没评上先进的原因是因为中队长项品查出了屡次向团长卢玉奇告状的就是他。项品本想换掉他的,但考虑到他年底要复员了,就放了他一马,只是把他臭骂了一顿。

    项品还是经常和老婆赵红杏吵架,他内心还是有种酸酸的苦苦的甜甜的感觉。酸酸的,是他担心妻子的美丽会惹出美丽的事端;苦苦的,是每天他要接送孩子上幼儿园并且担心中队出个什么事团里让他转业;甜甜的,是他的生活因妻子的上班而有了改善。

    ——你真虚伪!口袋里总是装两包烟,一包是红塔山,一包是劣质的粤宝。有人时,你就装相抽红塔山,没人时就灰灰地抽粤宝。其实我早就看不惯了。以后,你就不用这样了。

    赵红杏在她发第一次工资时,给项品买了两条红塔山。

    ——把你烧的。

    项品说。边说边打开了一包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有本事别抽呀!

    赵红杏似乎对项品不屑一顾。

    项品笑了笑。

    ——告诉我,你的工作是谁帮你找的?

    项品问。这的确是个谜。

    ——艾指导员。

    项品愣了。艾合闹离婚,他项品还偷偷乐过呢。项品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他记得,艾合早就对他提过给他家属找工作的事,他当时推托掉了。艾合还半开玩笑地说:“你这样的脑筋还想转业到特区,能适应得了吗?”

    又碰上了一个难得的好天,部队飞行。

    这天对于项品而言是个大喜的日子,因为经过细致的检查,他在飞机发动机里发现了一把螺丝刀,从而避免了一场重大的飞行事故,团里给他报了三等功。

    第二天,师里那个宣传干事找到了他,说要给他写一篇稿子在报纸上发表。

    宣传干事像雨水一样让项品讨厌。

    项品说,转业的人了,不用宣传。

    宣传干事反复说,一定要宣传出去的,你是机务的老黄牛,为了工作从不计名利,这样的典型不宣传,那宣传谁。

    项品一听老黄牛这三个字,心里就不舒服,什么老黄牛老黑牛,工作总得有人干,分工不同罢了。

    这时给宣传干事倒水的花采说开了,他向宣传干事不停地说着项品的事迹。项品听了直皱眉头,又不好让花采停止。宣传干事不停地在采访本上记录着,边记边向花采提问。

    宣传干事走后,项品骂了花采一句。

    花采只是笑。

    几天后,宣传干事拿着一份军区小报找到了项品,说是给他看报样。宣传干事指着报纸说,这版面的位置多好,标题处理得多漂亮,还加了花边咧。项品听得云里雾里的,我们又不是没报纸,登出来了自然能看得到的,又来干吗?

    花采悄悄地对项品说,宣传干事要你表示呢!

    ——屁!

    项品吐了一口痰。

    宣传干事赖了半个上午,愣是不走,问这问那的,说还要写一篇文章。

    项品无奈,只好回家取了条老婆买的未开封的红塔山,用报纸包了,塞给宣传干事。

    宣传干事就拍屁股溜了。

    项品对艾合说这事时,艾合笑得泪都出来了。笑完之后,艾合说,告他。项品摆了摆手,很大度的样子说,算啦,不就是一条红塔山嘛。

    艾合发现项品的口气不一样了,和往昔相比。

    向成贵写了入党申请书,交给指导员艾合。艾合正好没事,就和向成贵聊了一会儿天。

    ——成贵,以后怎么打算?

    ——到时候就复员呗。

    ——你不是想留部队吗?

    ——不留了。不过,只要我在部队干一天,我就会干好一天的。

    ——那么,复员后干什么?

    ——攒钱。

    ——攒钱干什么?

    ——当老板。

    ——当老板干什么?

    向成贵没有回答。

    不过,他的眼中闪出星光一般的东西。艾合也没再问。

    1994年这个雨季行将过去的时候,M中队的猪又要出栏了。来买猪的老百姓怎么也制服不了那头凶悍的夏洛克肥猪。

    不知怎的,这时向成贵却躲开了。

    司务长洪水水赶忙叫一个兵去找向成贵。那兵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向成贵。向成贵嘴里咬了根草根,用一张揉成了团的卫生纸擦那双劣质伪造的老人头皮鞋。

    ——班长,司务长喊你咧。

    ——么事?

    ——夏洛克肥猪不好办,一个猪贩子还被它咬伤了。

    ——活该!

    向成贵吐掉草根扔掉卫生纸团,骂了声,拍拍手站起来,朝猪圈走去。

    其实,他早听到了猪们的嚎叫。

    每次猪出栏时,他都躲在一边。

    他走到猪圈旁。

    奇怪,向成贵一出现在猪栏边上,那头夏洛克就停止了嚎叫,嘴吐白沫翻白了肚皮全身抽搐起来。

    见此情景,向成贵禁不住浑身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