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火环
红火环 (第1/3页)
1
“低窝铺”就是靶场这地方的地名。
低窝铺在戈壁腹地的低洼处,那里有片大大小小的营房。那片大大小小的营房中,有座用钢架石棉瓦铁皮搭起来的小屋。小屋是供看守这片大大小小的营房的战士居住的。
低窝铺靶场能让每个去过那里的战士记忆一辈子。
小屋里面,乌黑的墙壁,乌黑的顶篷,一张破桌子放在三张板凳中间,上面摆着擦脸油墨水瓶之类的东西,桌面擦得干净。三张床板上的床单被子脏兮兮的。屋东边角落里,生火做饭的小灶炉万分无奈地立在那里,锈迹斑斑的洋铁皮烟筒愣愣地上升,伸出顶棚,冬天融化的雪水就顺着它淌落。乱七八糟的炊器摆在灶面上,极不雅观。还有一个油库装油的大油桶和三个小洋铁皮桶闲置在屋子里,占据着一块地盘,油桶和小洋铁桶里装的全是些水。
小屋有扇窗。
阳光可以从窗口透进屋子。
艾三喜欢趴在窗沿上,观望戈壁上风吹丛丛骆驼草的景象,看远方雪山优美的轮廓。艾三的目光有时蜿蜒如蛇,像在戈壁滩中寻找一条路似地拼命伸展,眼珠儿睁得滚圆,要把大漠穿透。
他脑海中会突然闪过红火环的影子。
他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开始,红火环成了低窝铺靶场的一大自然景观,他不知道那海市蜃楼般一年才出现几次的红火环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力,能吸引着到过这地方的每一位战士。
他会体验到一股温暖。那念头很短暂,一瞬就消逝了。他会想到极复杂的其他东西,复杂的东西给本来就异常沉重的心增加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巨大的压力无条件地折磨着他,让他烦闷无穷。
艾三长得矮小,大约一米六零的个头。
老班长巫刚阴阳怪气地问他,你是怎么当兵的!问他时,目光里饱含着嘲讽和欺侮。
他沉着脸不回答。
老班长巫刚就死死盯住他黝黑的脸:“艾三,你是走后门参军的吧?好的,去把枪拿过来。”
艾三就去把枪拿了过来。
“比比,你和枪谁高。”
巫刚把枪放在艾三面前,拼命地把枪不停地提起来,提到枪尖超过了艾三的身高,就“哈哈哈”狂笑一阵,把艾三笑得胆战心惊,怒火在胸腔里呼呼燃烧。
“日他娘!”艾三口里吐出句脏话,捏紧了拳头。他骂人的话,巫刚丝毫没听见。他说的话如蚊虫般,连他自己也没听清。巫刚看他动了动嘴唇,气恼的样子,就打着哈哈把枪放回了原处。艾三心中气得半死,但他绝对不敢举起拳头,冲上去把巫刚揍一顿,他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那家伙铁塔般的身躯气势汹汹地往他面前一横,他腿肚子的筋就曲里拐弯地转起来。况且,巫刚是老兵,又是班长,艾三的许多东西都牢牢地被巫刚操控手里。
艾三总觉得自己是只微小的苍蝇,飞不出巫刚的掌心,更不用说飞出苍茫无边的戈壁滩。
后来,高个子吴晓波被从远离靶场的炮三连发配到低窝铺之后,老班长巫刚才收敛了些,很少再和艾三开那刻薄的玩笑了。因为老班长自我感觉良好的个头和秸秆般瘦长的吴晓波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吴晓波来低窝铺的那天。
供给车司机小刘把老班长巫刚拉到一旁,悄声对他说:“哥们儿,你得当心,吴晓波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巫刚眨了眨眼,疑惑不解地看着小刘,示意他往下讲。
“你在靶场,外面发生了天大的事儿也不会知道。这位吴晓波一夜之间轰动了全团,成了大名鼎鼎的人物。团长盛怒之下,在全团军人大会上把他训了一顿,给了他一个严重警告处分,发配到你这里来了。”小刘满嘴角尽是白生生的唾沫。
“他犯啥事了?”巫刚急问。
小刘看了看正把自己行李往小屋里搬的吴晓波,神秘地把嘴凑近巫刚的耳根。
艾三愣愣地莫明其妙地看着小刘咬巫刚的耳朵,艾三还发现巫刚听完小刘的嘀咕之后,用莫测的目光瞟了吴晓波一眼。
吴晓波轻松自如地搬完东西,大大咧咧地走到巫刚他们面前,掏出一盒“金丝猴”香烟,递给巫刚一支,说:“抽根咱家乡的烟。”他又递给小刘一支。小刘乐呵呵地接过烟,拿出精致的金色气体打火机,“扑哧”一声,给巫刚点上,吴晓波一弯腰凑过去,也点上。
“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吴晓波说。
巫刚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鸡啄米一般。
“那位是——”吴晓波指了指在那里愣愣地举头望天的艾三。
巫刚介绍道:“他叫艾三,你们算是老乡,陕北的。你们同年兵。”
“艾三。”吴晓波脸上的肌肉动了动,“陕北的,陕北人可厉害咧!”
吴晓波朝艾三摇摇摆摆地颠过去。巫刚看着他走路的姿势,咬了咬牙,脸色阴沉沉的,异常灰暗。
小刘在冷笑。
在他们头顶,一只黑色的苍鹰尖叫着盘旋了一阵,拍着巨大的翅膀飞向远方。
晚上睡觉时,吴晓波的床板“叽叽嘎嘎”不停地响。吴晓波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艾三使劲干咳着,表示抗议。可吴晓波根本就不理他,依旧我行我素。艾三被那“叽叭嘎嘎”的怪音搅得烦躁不安,他越烦躁不安,咳声就越大。到最高限度的干咳声丝毫不起作用了,他就唉声叹气起来,心里却在骂:日他娘,胡**弄啥!他不敢骂出声,他在心里骂吴晓波的同时,真希望睡得像猪般又打呼噜又磨牙的巫刚醒来,整治这个吴晓波。
艾三正想入非非,妄想巫刚起身把吴晓波的床板一脚踢翻而后破口大骂,他却在一旁不露声色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当儿,吴晓波“扑通”一声从他的床板上挺起来,吭吭哈哈地走到巫刚的床前,一伸手,把巫刚的被子掀了,骂着“狗日的”躺回去了。不一会,巫刚被冻醒了。巫刚在那边说了声:“被子怎么掉了?”然后把被子盖好后,平平静静了。不一会儿,吴晓波也渐渐地不翻身了。
艾三终于大悟,搞得自己睡不好觉的最大根源其实是巫刚的呼噜和磨牙声,他在心中反过来暗暗地佩服起吴晓波来,要不是吴晓波起来把巫刚的被子揭了,让巫刚在寒冷中冻醒过来重新调整睡姿的话,这一夜,非得继续折腾下去不可,谁也不得安宁。
然而,在深夜,最使他们不得安宁的不是巫刚的呼噜和磨牙声。而是另外一种东西。那种东西可以让他们从睡梦中惊醒,彻夜难眠。
那就是夜里的狂风沙。
起初是寂静,超出平常的寂静,听不见任何声响,哪怕是一枚针落地的声响也没有。在寂静中,巨大的阴影从远方游弋过来,毫不客气地压在你心头,让你透不过气,想挣扎。
寂静对于睡感好的人而言,再美不过了。可对于常失眠的艾三,寂静就是无端的折磨,寂静让他的大脑始终处于兴奋状态而无从发泄,寂静让他的心一次一次深陷到孤独的深渊里而无法自拔。他望着钢架房顶。石棉瓦盖成的房顶老掉下细小的东西,有时是虫子,有时是石子沙子。这时,哪怕是细微的一颗小沙粒,也会使他的心得到一点满足。
可怕的寂静约摸过了一根烟工夫。
那苍茫的戈壁深处涌起一团深黄的雾气,浑黄的雾气在黑夜里不甚清楚,要是站在戈壁上,有人就能远远地揣摸到那东西,不过,要很心细的人才能观察得到的。
远方的黄雾中似乎有一个人在沉着地吹口哨,声音隐隐地传过来,缓缓地朝营房这边推进。吴晓波和巫刚是听不到口哨声的,因为他们睡熟了。口哨声又是在那场寂静后的深夜才响起来,只有艾三在用心地听。
艾三听到那声音,内心海浪涛天。
他知道什么要来临。口哨声是种信号,奇诡神秘的信号,一般人不可能理解的那种信号。艾三接到那种信号,赶紧起床,打开手电,把房门窗门挨个关紧,插门也插得严严实实。
就在他把一切收拾停当,重新躺进被窝后,外面起了风。
口哨声其实就是风沙的信号。
口哨声从沉缓变得尖锐,而后完全消失,成为气吞一切的狂潮恶浪。
狂潮恶浪涌过来,势不可挡。
刚才还平静如秋水的戈壁,刹那间变为战场。幽远星光闪烁的天穹突然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湖水被注入了一股小洪,变得浑浊迷蒙起来。
千军万马在夜的戈壁滩上奔突厮杀。呐喊声、战鼓声、哀叫声连成一片。飞沙走石犹如骤急稠密的弹雨呼啸着,硝烟滚滚。这是一个混沌而又充满破坏的世界,死亡和灭绝时刻威胁着人的大脑神经。狂风沙肆虐,飞石敲打铁皮墙的“嘭嘭”声使另两名士兵在甜梦或噩梦中惊醒过来,进入另一种境地。
此时,老班长巫刚开始企盼另外一种奇特宏大的声音传来。他知道那种声音一定会来。他心里数着时间。“一、二、三、四……”他数着数着,眼前就幻化出一个巨大的红火环,他发现自己就在那红火环里,艾三和吴晓波也在里面,以前驻守过大营房的战友们也在红火环里。火环里的人物活灵活现,满脸期待着什么。那一双双专注的眼眸老让他想起这世界以外的神圣的东西。他知道,狂风沙在戈壁滩上恣意扫荡,威胁守营房战士的时候,红火环就会发出穿透一切的势不可挡的具有强大震撼力的声音,把狂风沙驱赶得无影无踪。
巫刚刚参军到戈壁滩上守营房的时候,就听说这地方有红火环升起。从那遥远的雪山中升起一个美丽的红火环,红火环里绝妙的奇景,很少有人能见到。有一次,他被戈壁滩上少见的海市蜃楼诱惑了,他一直朝海市蜃楼的方向走去。那时,他想象力极为丰富,他盼望能摆脱戈壁滩上枯燥无味的生活,走进海市蜃楼,像神仙一样自得其乐地过日子。但他错了,彻底地错了,他走进了茫茫无边的大漠之中,辨不清东西南北而迷路了。
迷路之后,他才凄惶地想起那种单调但实在的生活,才开始留恋那小屋里的温暖。他饿极了,只能拼命地咽口水,最后口水也没有了,满口黏糊糊的,嘴唇干裂得起泡。他头昏眼花,就在他最后一缕生的希望即将被无情的冽风刮走之际,在那远天,忽然升起一个红火环,红火环闪耀出金灿灿的灵光,灵光映红了那片天。红火环发生一种声音,那声音让他的灵魂找到了生存的意念,他仿佛听到远方有人在对他说:“请跟我走,请跟我走!”他看见红火环慢慢地移动。他在不知不觉中移动着自己的脚步,跟着红火环走,他一直朝红火环开启的生命之门走去。
他走着走着跌倒了,沉睡过去。
他是在一个美好的四面清风的早晨醒来的,一轮红日头在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富态地上升。他发现自己就躺在钢架房的门口。他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一场奇妙的梦,那梦据说在他以后的许多岁月里都伴随着他,让他始终在获取崭新的生命之泉。……想到这里,巫刚的心充满了向往。可小屋外面的狂风沙魔鬼一样疯狂糟蹋着戈壁上所有有生命力的东西。
他们居住的小钢架房如巨浪中的小舟,时刻有被颠覆的危险。
吴晓波感到了那危险,别看他平时玩世不恭,在这时候,他像遇上恶狼的小羊羔,两眼惊恐地环顾着四周。
艾三也感到了危险,但他异常的镇定。他口里喃喃地说:“快了,快了。”
巫刚听不懂艾三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的心情复杂万分。
他想:“每当夜晚狂风沙过来时就出来的红火环今晚会不会来?”
接着,那声音从远处遥遥地传过来,具有无限的穿透力。
巫刚凝神听着。
艾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吴晓波斗胆起来,从窗户的缝隙间望出去。他什么也没看着,就只听见狂风沙渐渐地停息下来。他的确什么也没瞧见,他不相信有红火环,也不相信那奇怪的声音是从红火环那边发出来的。他老是觉得,巫刚活得太无聊了,所以故意编个故事来骗人。他不知道,老班长巫刚的那段经历深深烙印在他心里。
风停沙止之后,吴晓波恶狠狠地骂了声:“日他娘的!”然后心安理得地睡了。
艾三睁着双眼,想着什么。
2
艾三心里想什么,吴晓波不明白,他越不明白,就越想搞清楚。
每天早晨,老班长巫刚就吩咐他们俩其中的一位,背着枪去营房四周巡视,看看营房的门窗有没有损坏,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被盗等。门窗有时会被风沙损坏,巫刚就操起家伙,去修补好。关于被盗,那简直是无稽之谈,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谁会来盗窃东西呢,除非有外星人忽然发现了这个营盘,过来瞧瞧热闹,带点什么回去研究。
久而久之,巡逻也变得让人烦了。
吴晓波往大营房门口乱七八糟横七竖八地插在那里的红柳下一蹭,用根火柴棒,玩起蚂蚁洞来。
那小洞洞有时就该死地冒出一只黑蚂蚁。吴晓波用拇指和食指把黑蚂蚁捏起来,放在手心,任它爬。黑蚂蚁在手心爬来爬去,痒痒的,怪撩人心。吴晓波觉得刺激,他不停地虐待黑蚂蚁,黑蚂蚁只能在他手掌心爬。他极其巧妙地控制着黑蚂蚁,黑蚂蚁始终想逃离手心,它盯住一个机会,就从他手指缝里溜走了。但没那么便宜,顷刻间吴晓波就把他抓回手心,强迫它继续爬。黑蚂蚁就无奈地在他手心里一圈圈地爬,就像吴晓波他们一天一天周而复始地在戈壁滩上过日子一样,可怜兮兮的。此时的吴晓波心里充满了虐待欲,似乎要把心中的一切都发泄到黑蚂蚁身上。玩得实在烦了,吴晓波就恶狠狠地把黑蚂蚁捏死,而后站直身子,掏出腹部之间那截类似猪尾巴一样的玩意,稀里哗啦地撒上一泡急尿,把蚂蚁洞冲得七零八落。他看着洞里的黑蚂蚁争先恐后地挣扎着往外爬的情景,心里畅快极了。
玩黑蚂蚁成了吴晓波的一大乐趣。
他一天换一棵红柳。今天在这棵红柳下等黑妈蚁,明天就在另一棵红柳下捉黑蚂蚁玩。每次玩完黑蚂蚁,他都用一泡急尿把蚂蚁洞冲毁掉。每次再到被冲毁过几回的蚂蚁洞,发现蚂蚁洞依旧存在,洞穴里依然有黑色而坚硬外壳的黑蚂蚁往外爬时,他都惊讶不已。黑蚂蚁越是坚强不息地生存下来,他就愈加狂暴地折腾黑蚂蚁。他撒完一泡尿,觉得不解恨,就用口水吐,吐得口里没唾液了,就用刺刀捅,直到把沙土捅得翻新了一遍,他才狠狠地踩上两脚,骂骂唧唧地离去。
有一天,吴晓波在一棵红柳下迫害完黑蚂蚁,正把腹部之渊那根猪尾巴塞回裤裆之际,他用莫测古怪的目光瞟了奇形怪状的红柳树干一眼,他看到短粗的曲里拐弯的红柳树干上有许多类似远古部落图腾般的小图案。
他把眼睛凑到红柳树干跟前,仔细地看。一边看,一边用骨瘦如竹节的手指比画着。他要考证什么。
他看了会,突然脑筋一转,轻声地读出了两个字:“艾三。”他发觉那类似远古部落图腾的小图案不过是“艾三”这两个字组合起来的。他再细心辨认了一番,“扑哧”一笑,原来,“艾三”两字是用小刀刻出来的,日子久了,树皮的生发把那两字扭曲了。他立即想起了艾三那低矮的个头,那忧郁的很少露出笑容的脸。
吴晓波觉得艾三是个谜,他下决心要解开这个谜,但终究找不到突破口,他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3
老班长巫刚知道吴晓波讨厌自己。
他企图接近吴晓波,吴晓波却总和他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吴晓波也经常斜着眼睛审视他,他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老兵班长的架子,点燃一支烟,老练地抽吸着,把一大口浓烟分成细细的一缕,从他张得鸡**般的嘴中慢慢吐出。其实,巫刚心中的情绪是不安定的。他想起被篡权夺位后的国王的下场,他感觉到吴晓波对他的威胁不时地在这无聊枯燥的生活中显现。
巫刚的血管里流着他父亲的血。
在福建西部的那个小镇,他父亲是个出了名的酒鬼。他把自己辛苦打石攒来的钱都扔进酒坛子里去了。每天他都很晚回家,一回家,嘴巴里就发出股恶臭,横眉瞪眼,看谁都不顺眼。父亲的巴掌和拳头常落到他和小妹的脸上屁股上。他母亲的一颗门牙在一个雷劈电闪的夜晚,被他可恶的父亲一拳打掉了。那时他未成年,他躲着父亲。有一次,他看到母亲凄惶地在哭,妹妹也惊恐地叫,而父亲撒完野在床上呼噜呼噜地挺尸。他心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他扑过去,用光利的牙齿咬父亲满是黑毛的大脚,父亲脚上的肌肉由于长年辛劳,锻炼得坚硬无比,他的牙齿快掉了,父亲却丝纹未动。就在母亲的牙齿被父亲的铁拳无情地震落之后,父亲毫无办法地同意了和母亲离婚。母亲带着小妹到很远的地方另嫁了他人,抛下了他和越来越凶野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母亲走后,他的泪水哭干了,他眼中不再有绵羊的那份柔顺,而是露出了狼一样的凶光。他渐渐地长大,渐渐和父亲对着干。后来,年纪越来越大的父亲也怕起他来了。他当兵走后,他那可怜的父亲才在家庭中重新抬起头,可家里空空荡荡,他怀念起老婆孩子时,已经晚了。儿子极少的几次来信,让他感到自己没有被遗忘干净。
巫刚想起往事的时候,很伤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说不出来的滋味常在他接触到吴晓波的眼光后从心底漾起来。
每天早上,洗脸水都是老班长巫刚装模作样地给他俩各打上两瓢,而自己多打上半瓢子,以示特殊。现在,吴晓波早把瓢抢在自己手中,挨个给老班长巫刚和艾三分水。巫刚敢怒不敢言,只好等待第二天早上把瓢夺回自己手中。但第二天,瓢变戏法似地从吴晓波手中冒出,让巫刚横眉怒目气恼上一阵后,吴晓波才吹着口哨给他们打水。
戈壁滩上缺水,原来低窝铺有个坎儿井,坎儿井有一天干涸了,他们吃用的水就用供给车从外面拉进来。花那么大劲从外面拉来的水得很节省地用。吴晓波来这里的第一天早上洗完脸就说,他尿一泡尿也比这洗脸水多。他要老班长巫刚给他加水,老班长巫刚阴沉着脸看了看他,摇摇头。他就自己抢过瓢,硬打了点水倒进自己的脸盆。老班长的脸霎时变了颜色,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发火,这很让艾三想不通。凑合着用吧,日子长着呢,巫刚揄揶地说。吴晓波只是瞟了他一眼。吴晓波爱干净,每次洗脸都要打香皂,打上香皂,那一丁点水就浑浊不堪了。他把脏水泼掉,用瓢再打点,洗毛巾,巫刚假装没看见。
一星期一次的班务会上,巫刚会就这件事唠叨半天。吴晓波一个劲地笑,冷笑。艾三听得像喝白开水一样没味了,眼睛就往窗外望,远方闪亮的地平线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
巫刚继续往下讲,讲得连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才叹口气收场。
巫刚收场后,艾三便出了门。
4
吴晓波收到的信多,发出的信也多。
每次供给车司机把一大摞报纸和信交给巫刚后,巫刚就赶紧找自己的信。他很失望,就那么可怜巴巴的一封或者完全没有,而吴晓波总是厚厚的一沓。
吴晓波的来信,信封右下角大都没有详细的地址,更多的是“内详”二字,他家里的来信例外。巫刚把信交给兴高采烈的吴晓波,那双狼一般的眼在吴晓波脸上乱转。吴晓波没理会他那凶狠古怪的目光,但这让在一旁的艾三胆战心惊。
吴晓波的来信中,常有那么一两张艾三难以见到的彩色照片,彩色照片上是清一色的漂亮少女。
巫刚捉摸不透,每当他偷偷瞟一眼照片上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时,心里那块堵积了很久的沉淀物就会“突突”地往喉头冒,他想干些什么,理智又告诉他:你管不着。他咽了口口水,让口水把那块坚硬的沉淀物从咽喉中沉下去。有一回,吴晓波去玩他的黑蚂蚁,忘了把放在桌子上的信和照片收起来。巫刚一人在屋。他心怀鬼胎,蹑手蹑脚走上前,瞟了照片一眼。呵,好俊的姑娘,比他的丑对象强一万倍。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颤抖地拿起照片,认真地瞧,他从彩色照片上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那是香水味,那姑娘给吴晓波寄信时,肯定在信封里洒了好多香水。他边看照片边四处张望,他生怕就在这时,吴晓波会突然从窗户上探进一个头或从门里闪进来,打他个措手不及。看着照片,他心里产生了看那封信的恶念。他颤抖地拿起那封信,信中的铅笔字小而娟秀,让人着迷。他看着看着不禁脸红心跳。他知道了吴晓波和那照片上女子的关系,他被信中充满情爱的炽热的诗般的语句搞得心惊肉跳,眼花缭乱。他想到家乡那位仅仅念了五年书然后去摆小摊大把捞钱的对象的干巴巴的来信,内心异常的悲哀。他狼样的眼中闪现出秋水般纯真的柔波。那柔波很快被另一种东西代替。他记忆起供给车司机小刘给他讲的那些悄悄话,他咬牙切齿,他真想把照片撕个粉碎,但他没那样做。他把信放回原处,把照片扔到地下,狠狠地踩了两脚。照片似乎异常坚实,他踩了两脚也没踩坏,他看到照片上姑娘的笑脸沾满了鞋印,他扭曲的心灵一下清醒过来。他慌忙捡起照片,用毛巾轻轻地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他正想离开,又发现照片摆得不太和原来的地方相符,又过去放好了一点,才忐忑不安地坐回自己的铺板上。他神思恍惚惴惴不安。他点上一支烟,消除一点恐慌后,艾三进来了。他幽幽地看了老班长巫刚一眼,他觉得老班长今天有些异常,他大气不敢出一口就退了出去。巫刚怔怔地看着艾三矮小的背影,转了转眼珠。
那天夜里,巫刚没有像往日那样一上床就呼噜呼噜地睡死过去。他好不容易等到吴晓波入睡,才蹑手蹑脚爬起来,把艾三叫起来,出了门。
没有狂风,夜戈壁是平静的大海。
巫刚把艾三叫到一个偏僻处,恶声恶气地问艾三:“你看见了?”艾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呵呵地问:“班长,看见啥了?”“我问你看见了没有?”借着依稀的星光,艾三看到艾刚眼中闪出可怕的光芒,他的双腿一阵发软。他着实害怕巫刚铁塔般壮实的身体,害怕的同时,心中说,妈的,要是我有吴晓波那个头儿,我非一拳把你这个驴日的揍翻不可。尽管他那么想,可他来戈壁整整两年了,受的巫刚的欺侮数数也不清,可始终没敢顶巫刚一句。虽然他厌恶巫刚,但他又觉得巫刚身上有种东西莫明其妙地吸引着他,特别是巫刚讲红火环往昔的故事时闪光的眼神。艾三嚅嚅道:“没看见。”“没看见,妈的,要是告了密,老子收拾你!”说完就汹汹回去了。
艾三可怜地站在空旷的戈壁上,他真想朝幽远的星光闪耀的天穹大喝一声,消消心中的怨气。在这样的时刻,艾三会毫不犹豫地怀念起部队进来打靶的情景。那是多么宏大的场面呵!几十门火炮一起轰鸣,满戈壁的兵们为成功打落拖靶欢呼雀跃。最过瘾的是老乡们凑在一块神吹海聊,神吹完后依依不舍地分散。他们打完靶,撤出大漠,艾三望着一辆辆载着人拖着炮的军车逶迤而去,最终消失在大漠尽头,他心里会涌出一股酸酸的血水儿。在打扫打靶部队走后的营房时,看着乱七八糟的罐头盒酒瓶之类的剩余物,他心里更加的难受。况且,艾三来戈壁之际,正是上打靶的最后两天,他没看上打几发炮弹,兵们就呼啦呼啦撤走了,那热闹非凡的场面一下变得冷冷清清,他心里好遗恨,为什么新兵连不早几天结束呢?就那么两天,他被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住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竟令他失魂落魄。他心里多么想看到打靶的场景呀,从头到尾,一点一滴地领略男子汉们的神气。可没有。于是,每当老班长巫刚讲起打靶的事时,他的目光总是痴迷。他的心底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什么,他就在那种强烈的盼望中度着一个一个艰苦的日子,他开始一点一点领悟守营房的全部含义,他知道那全部含义他一辈子也领悟不尽。
翌日中午,巫刚睡完午觉醒来,觉得口干舌燥想喝水,他翻了一个身,然后一激灵坐起来。他愣住了,他感觉到裤头里有股黏糊糊的东西在慢慢蠕动。那东西清凉清凉的。他打了个寒噤,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进裤头里面摸了摸,他摸到了实实在在黏糊糊的物质,他触电般把手伸出来,拉起被子,重新盖好,然后脱下裤头,从枕包里拿出个干净裤衩换上后,才起身穿好衣服,装得自然地把裤头放进脸盆,打了点水,端到门外洗。他出门之际,不自觉地和吴晓波打了个照面,吴晓波照例冲他冷笑,他一阵心虚。
老班长巫刚在门口洗裤衩。他洗着洗着,闻到一股味儿,这股味儿很熟悉,他天天都能闻到,是水果香的味儿。他惊奇地拿起裤衩,打开一看,裤头里那黏糊物都是他的“菠萝”牙膏。他心头的火往上冒,心火一直上升到他的胖脸上,他的胖脸顿时涨成紫红色。
钢架房里,传来一阵狂笑,笑声冲昏了巫刚的头。他听见吴晓波在屋里说:“妈的,谁让他干那缺德事。”艾三“嘿嘿”的笑声也不折不扣地传进他的耳鼓。
巫刚气得眼冒金星,天昏地暗。肯定是吴晓波那龟孙子把我的牙膏乘我熟睡之后挤到我裤头里面的,他想。他心里闪过一丝恶狠狠的念头。
当吴晓波玩完黑蚂蚁回来,他看到艾三的下巴肿起一块青包,他的眼桃红肿红肿的,显然是哭过。他看见巫刚脸色阴沉叼着根烂烟审视着他。
艾三从抽屉里拿了件东西,出门去了。
吴晓波明白了什么,赶紧跟艾三出了门。
5
艾三诡秘地朝有红柳的地方走去。
艾三捡了块光面石子。
艾三在一棵古怪粗矮的红柳下磨着一把小弹簧刀。
叶子稀疏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生命力又极强的红柳让吴晓波想起他家乡西安火车站外面蓬头垢面的乞丐,那些乞丐有种特殊的生存方式,就是在困苦中求一丝安逸,求种解脱,求份甜蜜,求点温暖,并满怀信心地迎接明日的困境。
艾三“霍霍”地磨刀,吴晓波心里一抖,他口一张,半截烟头掉了。艾三是不是要用弹簧刀报复巫刚呢?他又痛快,又担心。
艾三的泪水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到磨刀的光面石子上。
正是傍晚时分,斜阳从西边射出万道金光。艾三的泪珠在这深秋的夕阳中,如粒粒细碎的宝石。
无垠的大戈壁如一块巨大的红地毯,丛丛簇簇的骆驼草是红地毯上巧手姑娘织绣的新美图案。
“兄弟,你咋了?”吴晓波问艾三。
艾三哀怨地回头瞥了他一眼,连忙抽出一只磨刀的手,擦了擦流泪的眼。他哀怨的眼神中有几缕惊讶的光芒,这光芒犹如夕阳的光芒在广阔的时空中一闪而过。平常,吴晓波称艾三为“矮三”。
这个“矮三”在艾三摆脱老班长刻薄侮辱的玩笑之后,使他重新陷入另一种极度的痛苦郁闷之中。他觉得别人用欣赏玩具的目光审视自己,他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连一条狗都不如,他们任意嘲笑挖苦他,给他取绰号,做饭扫地等累活脏活都推给他干。他有时真想拿起枪,一枪一个地把他们崩了。他有理智,他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干,绝对不能!他又无法摆脱别人的轻蔑和厌恶。他长得又黑又矮小,好像他这样的人没有资格作为人和他们一起生存在这世界上。他闷闷不解。吴晓波和他说话,从来都是居高临下地拍拍他的肩膀,用极重的口音先叫他矮三,而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吴晓波在他身边蹲下:“兄弟,你磨刀干什么呢?”兄弟这个词使艾三的心灵波动起伏,他红肿的眼更加泪如泉涌。
艾三磨完刀,向红柳靠近,用锋利的刀尖,一刀一刀刻着什么。吴晓波看到他的刀尖和坚硬的树皮交锋出歪歪斜斜的“艾三”两字,那两个字在夕阳的浸濡下,显得很艺术。大营房外的红柳不多,才十来株,每株上都重复留着“艾三”二字。
吴晓波的脸扭曲成与平常不同的样子,他破天荒诚挚地说:“好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苦楚,老班长不理解,我理解。每天从你哀伤的目光中能看出来,从你欲说又不敢说嚅动的嘴唇中也能看出来。你一定吃过许多苦,你对戈壁这种艰辛等待沉默了。你把名字刻在红柳上,意味着什么,我知道。”
艾三听完他这一席话,没吭气。但他改变了哭的方式,他已经没有泪水了,完全是号。号出来痛快些,长期的压抑发泄出来,也是一种自我解脱。他的号声悲怆地掠过茫茫的大戈壁,直冲进红红欲落的夕阳里。夕阳在沉落地平线的那一瞬间,把艾三的嚎叫声带走了。
“好兄弟,别伤心!”
吴晓波的语气中夹带着复杂的情绪。
艾三长叹一声,收起刀。吴晓波望着红柳上艾三的名字,心想,只要戈壁滩上的红柳不灭绝,艾三的名字就会永远留下来。或许,在多年后,它会成为后人研究现在的人在苦难艰辛的环境里生存的标记,并把它移进博物馆,代代留传。谁也难以预料。
夕阳西沉之后,艾三给吴晓波讲他的事,讲吴晓波根本就不知道的事。
陕北黄土高原腹地的一个小村落里,有个孤儿,他六岁就没了爹娘。他在叔家过日子。叔是好人,虽然家境贫困,但供他上学。叔每个星期一都去学校给他送粮送钱,企盼他能考上大学,飞出黄土地,到远方去谋生。他在学校里,常受别人的欺侮。有个大个子同学,把他当马骑,还任意打骂他,在课堂里折叠一顶高高尖顶的纸帽子给他戴上,他就像“**”时期的四类分子一般,被全班男女同学嘲笑取乐。他被戴上高纸帽时,两眼惊恐凄惶左顾右盼,那眸子里有一层薄薄的泪花。他讨厌学校,他被那群粗野的同学折腾得胆小怕事,成天孤苦伶仃沉默寡言。叔一来,在学生宿舍没人时,他就抱着叔的肩膀大哭。叔以为他读书太累,生活太苦,委屈得哭,就哽咽地劝慰他:“莫哭,三娃,出头的日子在后头,好好读,好光景会来的,年轻时吃点苦应该。”他泪眼迷离地冲叔点了点头。终究他没考上学,他的学习成绩异常差,他回乡去给叔干活,倒很出色,能吃苦。他看着别人兴高采烈地上北京上西安念大学,回来时高人一头地在胸脯上挂着枚校徽炫耀,他眼前幻化出一个远古时代的梦想,他梦见书本里常提到的绿树红墙,莘莘学子,他幻想着自己在一个有露水有花香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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