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与雪

    霜与雪 (第3/3页)

之后,他已经不觉得自己有病了,以前疼痛的地方也恢复了正常。

    他回到了连队。

    连里有人说萧水根本就没有病,说他是装病,目的是到西安去看军部的那个小女兵。对于这个说法,萧水没有在乎。他在乎的是那令自己羞愧难当的一架。回到连队后,他每天早早地起床,在连队的一角,不停地击打沙袋。那沙袋就是朱滨,也是他日后生命中所有的对手,他要让自己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强硬起来,可以保护马红,可以一拳就击倒对手,而不是只会唱客家山地情歌的那个瘦弱的萧水。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王福生也和他一起早早起来打沙袋。

    他们边打沙袋,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王福生说:“萧水,你在西安见到马红了吗?”

    萧水说:“见到了。”

    王福生说:“她长得比照片上漂亮吗?”

    萧水说:“是的。”

    王福生说:“真好。”

    ……

    “萧水,你好像变了。”

    “嗯。”

    “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眼睛里有了杀气。”

    “嗯。”

    “萧水,你真的不会看不起我?”

    “不会。”

    “可是他们还是看不起我。”

    “你当了英雄,他们就会看得起你了。”

    “英雄?”

    “是的。”

    “可是,怎么能够当英雄?”

    ……

    他们筋疲力尽后,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清晨,他们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怎么样才能当英雄?

    这个时候,南边还有战事,他们经常在军报上看到关于战事的报道和通讯,自然也可以看到一些英雄事迹。他们看到那些英雄事迹后,动了心。那天,王福生拿着一张军报对萧水说:“你看,如果我们也能够参加战斗,说不准我们就可以成为英雄了。”萧水想了想,说:“有道理。”

    那么,怎么才能够上前线呢?

    萧水和王福生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王福生说:“萧水,我看这样,你去问问文书,他见多识广,或许有主意。”

    萧水就找到了文书,说:“文书,如果有人想上前线,怎么才能够去?”

    文书说:“写请战书呀。”

    萧水说:“这请战书写好了往哪里交呀?”

    文书想了想说:“寄给中央军委吧,如果中央军委同意了,那准没有问题。”

    萧水说:“谢谢,谢谢。”

    文书说:“是不是你想上前线?”

    萧水说:“不是,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

    文书看着他匆匆离开,满眼狐疑。

    于是,萧水执笔,写了封请战书。他们分别在请战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寄了出去。他们不知道中央军委的具体地址,只是写了北京市中央军委收。他们不知道请战书能不能够到达中央军委,也不知道中央军委收到他们的请战书后,会怎么处理,反正请战书寄出去后,他们就焦虑地等待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请战书寄出去半个多月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王福生说:“萧水,是不是我们的请战书写得不够好,或者我们表现得不太真诚,他们不搭理我们?”萧水说:“也许吧。”王福生说:“那再写一份吧。”萧水点了点头。他又写了份情真意切的请战书,把许多指导员讲的大道理都用上了,表达了他们报效祖国宁愿热血洒南疆的迫切愿望。为了表现坚定的决心,他们咬破了手指头,在签名上按上了血手印。请战书寄出去后,同样石沉大海。不久,他们寄出了第三封请战书……

    被鲜血染红的雀斑脸

    萧水和王福生写了十几封请战书,寄出去之后,都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就在他们异常沮丧的时候,上面来了命令,他们师即将南下轮战。这消息让他们又惊又喜,早知道如此,他们就不用疯狂地给中央军委写请战书了。

    不知何故,连里决定让王福生留守。

    王福生得到这个消息,气得浑身发抖。

    他流着泪对萧水说:“不让我上战场,这比枪毙我还难受!”

    王福生写了份血书,交到了连长杜坤那里。他情绪激动地说:“连长,不让我上战场,你就枪毙了我!”

    杜坤叹了口气,说:“你先回去,我们再研究研究。”

    王福生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回去!”

    杜坤说:“你给我们一点时间,好吗?”

    王福生说:“没有时间了。”

    杜坤说:“你威胁我?”

    王福生突然号啕大哭。

    一个大小伙子在连部号啕大哭,吸引了连里的兵们。萧水走进连部,对杜坤说:“连长,你就让王福生去吧!”然后,他把自己和王福生给中央军委写请战书的事情说了出来。听了他的话,杜坤感动了,他和吴书怀商量了一下,决定让王福生参战。王福生马上破涕为笑,吼了声:“是英雄还是狗熊,战场上见!”

    马红也知道了萧水要上前线的事,不顾一切地打了个电话到连里来。

    萧水接电话时,杜坤和吴书怀都在场。

    马红用温存柔软的声音和他说着话,萧水心里温暖而又感动。萧水主动地说:“姐,我给你唱支山歌吧,唱你最喜欢听的那首,好吗?”马红在电话里哽咽地说:“好,我听,我听。”

    这时,杜坤朝吴书怀使了个眼色,吴书怀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走出了连部。

    杜坤还把连部的门带上了。

    萧水唱道:

    “郎是山中千年树,

    妹是山中百年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嗳——

    树生藤死死也缠。”

    唱完山歌,萧水说:“姐,别哭,我会活着回来的,我要当个英雄!”

    马红说:“我信,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我等着弟弟回来,到时,我到陕北去看你,把我织好的毛衣带去给你。”

    萧水眼睛湿了。

    ……

    秋天来临的时候,部队向南方进发。

    部队拉上前线后,法卡山一役打得惨烈,萧水他们连队死伤过半。王福生和他都成了英雄,让萧水难过的是,王福生战死。整理王福生遗物时,萧水在王福生靠近心脏的那个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照片,竟然是马红的照片,马红的雀斑脸上沾满了王福生的鲜血。萧水也一直把马红的照片放在靠近心脏的那个上衣口袋里,只不过,他上衣口袋里的那张照片没有染上鲜血。王福生怎么会有马红的照片?萧水想起来了,马红给他寄过两张照片,其中一张不知怎么弄丢了,没有想到会在王福生的身上。他想起了王福生和自己说过的话:“我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真的想看看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那天什么也没有看到,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想起这句话,萧水泪流满面。

    大雪飘飞的时候没有了她的音讯

    第二年冬天,大雪飘飞的时候,部队撤回了黄土高原。

    回到驻地,留守人员给了萧水一个包裹。包裹里装着一件咖啡色的毛衣,毛衣很厚很温暖,萧水的手摸着毛衣,心里说,马红姐,我回来了,活着回来了。包裹里还有一封信,马红在信中说,希望他穿上这件毛衣时,能够感觉到姐姐的爱,能够感觉到温暖。她还在信中说,在他上前线的这些日子里,她每天都在祈祷,祈祷他平安。本来她要在他回来后亲自把毛衣送来的,看来是不可能了。她没有说为什么不可能,也没有说她还在不在西安的军部。

    萧水马上给她写了封信。

    他知道,如果她收到信,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里打电话给他。

    遗憾的是,他漫长而焦虑的等待并没有结果。

    马红像是从人间蒸发了,音信杳无。

    他经常站在雪地上,想象着马红的样子,想象着她伸出手来和自己相握。

    他多么想听到她的声音,多么想唱支山歌给她听哪。

    因为萧水在战场上表现突出,来年部队保送他上了西安陆军学院。

    在陆军学院报到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请了个假,去军部找马红。

    在军部门口,萧水意外地碰到了朱滨。

    他叫了声:“朱滨——”

    朱滨已经认不出他了,他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瘦弱的新兵了,他变得健壮,而且满脸黝黑。朱滨说:“你是?”

    萧水笑了笑,说:“你还记得在陆军医院里和马红在一起的那个狗熊吗?”

    朱滨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萧水说:“记起来就好。”

    朱滨警惕地说:“你不是来寻仇的吧?”

    萧水说:“谁和你有仇呀,我是来找马红的。”

    朱滨脸色黯淡下来,说:“马红——”

    萧水说:“马红怎么了?”

    朱滨说:“马红去年秋天就病退了。”

    萧水说:“啊,她得的什么病?”

    朱滨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

    后来,萧水回家探亲时,路过马红所在的那个城市。他想方设法地寻找她,得到的消息是她已经出国了。萧水一直珍藏着那两张照片和一摞厚厚的信件,那件毛衣他一直没有穿。结婚的时候,他给妻子讲了马红的事情。妻子问他,为什么不穿那件毛衣?他说,舍不得穿。

    每当看到脸上有雀斑的女人,他都会想起马红,他相信马红一定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活着,他们终会有见面的那一天,那时,他一定要好好地为她唱一首客家山地情歌,把他心里埋藏的那份真情唱出来,把他心中的温暖记忆唱出来,把流逝的青春岁月唱回来,把太阳唱落山,把星星和月亮唱出来。

    再后来,他转业到了西安市,成了一名小公务员,成天为生活奔忙,经常被柴米油盐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现在,他在匆匆上班的途中,又看到了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他抑制不住对马红的思念,是的,多年以来,一切都变了,对马红的思念却没有变。在地铁上,他一直想靠近那个女人,因为过于拥挤,没能如愿。出了地铁站后,他看着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消失在人流之中,雪花打在他的脸上,很快就变成了水,人生一如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