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发
假发 (第3/3页)
大学的一名讲师,战前,我们和燕排长去过张枚的宿舍,张枚还请我们吃过羊肉泡馍。在我的印象中,张枚是个文静的姑娘,长得并不是很好看,但看上去很有种书卷气,还戴着一副眼镜。我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让燕北着迷的地方,我对女人一直搞不懂。就是在许多年以后,我对报社里的同事冯俐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情后,我仍搞不清楚我爱她什么。她一直问我一个问题:“你爱我什么?”我傻乎乎地回答不上来。她很生气:“你连爱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和我在一起干什么?你知道爱我什么了,我再嫁给你吧!”所以,我和她相恋多年了也没有结婚,因为我一直不知道我爱她什么。
6
蒋利平后来说,我来看他的那个下午他过得很愉快,因为我们很开心地回忆了过去,回忆了那次对一场爱情的挽救行动,尽管那个行动听起来十分的残酷。我们三人都是不光彩的角色,在文弱的张枚面前。
那个星期天,我们三个兵上了开往西安市的汽车。蒋利平一直在吹口哨。我的内心有些紧张,我相信宋晓阳的内心比我更紧张。他一路上老是让蒋利平不要吹口哨,说他吹得人心惶惶。蒋利平说:“你是不是害怕了,要是害怕了,我们马上回去。”宋晓阳瞪着他说:“谁害怕了!”蒋利平就没理他,还是继续吹他的口哨,他显得十分平静。我不明白蒋利平为什么这么沉得住气!
我们是在蒋利平的口哨声中走进西安大学的,你可以想象三个兵走在大学校园里的情景,而且一个兵还旁若无人地吹着口哨,另外两个兵黑沉着脸跟在他的后面。校园里的学生们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们,那些目光像子弹和弹片一样划破我们的皮肤。
在进入张枚宿舍的时候,我们做了简单的安排。蒋利平负责在门口望风,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吹口哨给我们暗号。我和宋晓阳进去,进去之后,宋晓阳当主角,我当配角。安排停当,我们就开始行动。张枚住的宿舍是平房。宋晓阳说:“她会不会不在呢?”他的疑问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张枚的房门是紧闭的,窗户也关着,还拉着窗帘。那是墨绿色的窗帘。我上前一看,对宋晓阳说:“敲门!”宋晓阳就敲起了门,宋晓阳敲门时,蒋利平在一旁笑着。宋晓阳的敲门声有了回应:“谁呀?”宋晓阳马上回答:“是我,嫂子。”在战前,我们就称张枚为嫂子。张枚开了门,她看见了我们,把我们让进了屋里。她的脸很白,那戴着眼镜的眼睛有些红。我和宋晓阳一进门,宋晓阳就把门关上了。没等张枚问我们什么,宋晓阳就咬着牙说:“嫂子,听说你不要我们排长燕北了?”张枚听了他的话,觉得很奇怪:“你说什么?”宋晓阳说:“你别装迷糊了,你是不是想把我们排长甩了?”张枚笑了:“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说:“嫂子,你知道排长在战场上是怎么想念你的吗?他在子弹壳上刻的都是你的名字!”宋晓阳显得十分激动,但他在张枚面前没有说脏话,他说:“嫂子,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们排长在战场上命都快没了,没想到回来后你就要和他吹灯拔蜡,你还有良心吗!”他的话让张枚笑得更厉害了:“是燕北叫你们来的吧?”就在这时,宋晓阳把衣襟一撩,露出了他腰带上捆着的一串手榴弹。宋晓阳用手指拉住了拉环,他盯着张枚:“嫂子,我告诉你,你今天要不答应和我们排长结婚,我就炸死你!”张枚一下子笑不出来了,她没料到宋晓阳这个愣小子会来这么一手。张枚变了脸色。我也说:“嫂子,你要不答应,我们就一块死!我们什么也不怕!”张枚说:“你们冷静点,冷静点,让我考虑一下,让我考虑一下。”我相信,那时张枚是糊涂了,不一会儿,她就说:“我答应你们,我答应你们!”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口哨的声音。我赶紧向宋晓阳使了个眼色,宋晓阳就说:“好吧,嫂子,我们走了,你可不要食言。”我们开了门,见有人朝这边走过来。我们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西安大学,其实,我的心里紧张极了,张枚要是报告了学校的保卫部门,我们就完了。我们后来一直没有向张枚解释,宋晓阳腰间绑的手榴弹都是教练弹,我们也没有机会向张枚解释。
在我们行将复员的时候,燕北和张枚终于结婚了。结婚那天,张枚说让我们去参加她的婚礼,我们都没有去,我们只是给燕北买了一顶假发。那是我们三个人合起来给燕北买的结婚礼物。后来,我们才知道,燕北在婚礼上戴的就是我们给他买的假发。据说,那个晚上燕北显得十分的英俊和洒脱。离开部队前,我们一直不好意思去燕北家,因为我们觉得对不住张枚。我们不知道张枚会不会恨我们,她就是恨我们,我们也不在乎了,只要他们好。
7
那天晚上,宋晓阳请客,在他家里。蒋利平一家也去了。我和宋晓阳喝着酒,说了一晚上的话。蒋利平他们很早就回了医院。他让我放心,他死不了的。他的女儿蒋小哨也说:“爸爸会活得很长的。”如果能这样,那当然是好事,也是我的希望所在。我把带来的五千块钱给了蒋利平,蒋利平的妻子死活不要,蒋利平说:“收下吧,这是西闽的一片心意,我们要不收就对不起人家了!”蒋利平的妻子这才收下了钱。蒋利平走后,我对宋晓阳说:“你把利平的事情告诉燕北了吗?”他摇了摇头:“他现在当师长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们了!”我说:“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给他打电话,现在就打!”我打通了燕北家里的电话,是一个女的接的,她说:“请问,找谁?”我说:“燕师长在家吗?”她说:“他去北京开会了,你是——”我无语,她就是张枚。她突然说:“我知道了,你是西闽。你近来好吗?老燕还经常念叨你们,说你们也不来西安看我们,一晃都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嗓子有些哽咽:“嫂子,你好就好——”我挂掉了电话。宋晓阳无言地看着我。我对他说:“你听到子弹呼啸的声音了吗?”他摇了摇头。
第二天,我去买了一顶假发送给了蒋利平,蒋利平戴上假发,说:“我怎么没想到买一顶假发戴戴呢?”我离开了樟平市。我的战友蒋利平和宋晓阳还在这里生活着,他们有他们的苦恼,也有他们的快乐。我坐在列车上,心里放不下一样东西。我不知道我心里放不下的是什么,我只想回去后就对冯俐说:“我知道我爱你什么了。”她说:“说呀,你爱我什么?”我神秘地说:“我要在新婚之夜告诉你!”她笑了,她说我是个混蛋!
我和冯俐的婚礼是在这个春天将要过去的时候举办的,我告诉了宋晓阳和蒋利平,我知道他们无法来参加我的婚礼,我答应婚后带冯俐去看他们。在此之前,燕北知道了蒋利平的事情,他在电话里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说我不告诉他。就在我紧锣密鼓要结婚的时候,燕北带着张枚去了一趟樟平市,燕北是在我结婚的那天早上离开樟平市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那个早晨离开樟平市,樟平市的那个早晨据说是大雾天。
浓雾不能阻止燕北师长的离开,他和张枚在樟平市待了三天。三天来,都是宋晓阳陪着他们,他们又陪着蒋利平,燕北说,如果李西闽在就全了。像我去的时候一样,他们谈着往事,没有谈及蒋利平的病情。燕北准备把蒋利平接到西安去治疗,但马上就被蒋利平否决了。
那天早晨的大雾在蒋利平眼中好像是一场硝烟,起初他和宋晓阳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一场硝烟。蒋利平执意要去送燕北夫妇,这也是人之常情的事情。那天早上,燕北戴的是我们送给他的假发,而蒋利平戴的是我送给他的假发。燕北夫妇上了列车之后,蒋利平和宋晓阳就往车站外面走,他们在谈论一个问题,就是燕北老了,张枚也老了。他们正在谈论着这个人之常情的问题,突然,大雾就变成了硝烟。他们仿佛又听到了子弹呼啸的声音。他们刚走出出站口,就听到了一个妇女的惊叫:“抢劫!”他们看到,一个大汉往另一边逃去。“追!”蒋利平说了简单的一个字,他们就追了上去。也许是因为宋晓阳一直很疲惫,他落在了蒋利平后面,他没想到,病中的蒋利平会比他跑得快。蒋利平以子弹的速度追上了那个抢劫犯,但他觉得浑身无力了,浑身无力的他死死抓住了抢劫犯,抢劫犯掏出了一把尖刀把它插进了蒋利平的胸膛……蒋利平躺在血泊之中,我送给他的假发也浸在了血泊之中。
我一直认为,蒋利平是病死的,他不会死在抢劫犯的刀下。他的口哨声在樟平响起,在五号高地响起,也在我心里响起。我在新婚的第二天,带着妻子冯俐去樟平为蒋利平送葬,我一路上吹着口哨,冯俐没有打扰我。她终于知道了我内心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会影响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