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插满头
野花插满头 (第3/3页)
朱小亮出院回到家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门,因为舌尖断了,说话也受到了影响,不可能那么流利地唱他的情歌了。朱小亮回家不久,有个传闻在石磨地风一般流传。宋小书只要出现在村里,背后就有人指指点点,说她是狐狸精附身,害了朱小亮。朱小亮做出这样的事情,宋小书是料想不到的,她很坦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一切都是朱小亮自己的事情。男人的疯狂,宋小书见得多了,她父亲就是个极为疯狂的男人,醉酒回家后,就发酒疯,打她母亲。有一次,她目睹了父亲将母亲的头发抓住,狠劲地把母亲的头往墙上撞,头撞在墙上沉闷的声响让她恐惧而又愤怒,她从厨房里拿了把菜刀,站在父亲面前,大声吼叫,放开我妈妈,放开我妈妈。父亲还是继续施暴,她举起了手中的菜刀,朝父亲劈了过去,父亲哀号着,放开了母亲。那时,宋小书十四岁。她鼓励母亲和父亲离婚,他们离婚后,父亲多次来闹事,都被宋小书赶跑了,她对母亲说,妈妈,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宋小书根本就不怕朱小亮,可是,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像马蜂的毒刺,扎在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疼痛。更不堪的是,有些村民半夜三更朝霞庐的屋顶扔砖头,砸烂了瓦片,她不得不一次次地爬上屋顶补漏。还有恶心的事情,有人朝霞庐的大门上泼粪,宋小书忍受着恶臭,将门扉冲洗干净。她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魏霞,独自承受,她心想,你们想赶我走,我就不走,死也要守着霞庐。这些事情,李八妹都晓得,她也心疼宋小书。
一个深夜,宋小书还没有入眠,听到外面有响动,就走出来,打开大门,发现朱小亮的母亲沈文秀和两个妇女在大门口烧纸钱,她们嘴巴里说着宋小书听不懂的咒语。宋小书气坏了,大声喊叫,你们在干什么,都给我滚。她们根本就不理会宋小书的愤怒,继续我行我素。就在宋小书无计可施之际,李八妹出现了。
李八妹手里拿着一根竹鞭,站在她们面前,冷冷地说,沈文秀,你在搞什么鬼。
另外两个妇女见到李八妹,站起身,跑掉了,她们很清楚李八妹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沈文秀抬头看了看李八妹,淡漠地说,我干什么还要向你汇报。李八妹冷笑了一声,说,当然,村主任的老婆,杀人放火都可以,官小威风大呀,跑到人家门口烧纸钱,也是你老公教你的?沈文秀听了李八妹的话,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话语也变了调,八妹婆婆,现在什么时辰了,你还是回家睡觉吧,我烧纸钱也不碍你的事,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是不碍我的事,可是碍着人家宋小书的事了,这事情我还真管定了。李八妹的话掷地有声,你要是不赶紧走,别怪我不客气了。
沈文秀站起身,瞪着李八妹,神色惶恐,你要干什么。
李八妹提高了声音,我要干什么,我要抽你,抽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说着,扬起手中的竹鞭,劈头盖脸地朝沈文秀抽去。沈文秀用手臂抵挡着李八妹的鞭打,往后退着步子,八妹婆婆,你疯了,怎么帮起外人来了。李八妹边抽打边说,你才疯了,不干人事。沈文秀心里明白,如此和李八妹纠缠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反正纸钱也烧了,于是,她转身一阵小跑,逃离了现场。
李八妹对着消失在黑暗中的沈文秀的背影大声说,再做这样丧天良的事情,看我不抽死你。
这时,大门开了,宋小书走出来,喊了声,八妹婆婆。
李八妹走上前,拉住宋小书的手,宋小书感觉到她的手特别温暖。宋小书说,谢谢您,八妹婆婆。李八妹怜惜地说,小书姑娘,委屈你了,你不要怕,只要我这个老妇人在,石磨地的人谁要是欺负你,我就给你撑腰,我就不信那个邪了,石磨地没有欺负外乡人的习惯。宋小书的泪水流淌下来,八妹婆婆,你是我的亲奶奶。李八妹说,小书莫哭,这事还没完,你放心,我要他们给你一个说法,他们要是不给说法,我就和他们拼老命。宋小书说,八妹婆婆,没事的,我不怕,太晚了,我送您回家吧。村里传来了几声狗吠。李八妹说,小书姑娘,你进屋吧,关好门,好好睡觉,我不用你送,我闭着眼睛也可以摸回家,你送了我,一个人回来,我才不放心呢,进屋吧,你关上门了我再走。宋小书刚进门,李八妹又说,小书姑娘,门口纸钱的灰,你明天早上先不要扫掉,我有用处。宋小书说,我听八妹婆婆的。
第二天早上,李八妹来到朱复生家门口,大声喊叫,朱复生,你给我出来。听到她的喊叫,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村里人纷纷走出家门,朝朱复生的家门口聚拢过来。
朱复生刚刚起床,就听到了李八妹的喊叫。他气恼地走进厨房,对在做早饭的沈文秀说,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事,我警告过你,别再去招惹霞庐的人,我们儿子的事情和宋小书屁关系都没有。沈文秀的脸臊得通红,低着头不敢吭气。朱复生踢了她一脚,看看,惹出事情来了吧,又要老子给你擦屁股。
朱复生硬着头皮走出门,强装笑脸,八妹婆婆,到底怎么回事。
李八妹说,你还问我怎么回事,你老婆做了什么污糟事,难道你不知道。你堂堂的一个村主任,连老婆都管不好,你还怎么管村里的大事,我看还是辞职好了,你不辞职,迟早一天也会被你老婆害死。你说说,她干的这些事情,有天理吗,支使人去砸人家的屋顶,朝人家大门上泼粪,到人家大门口烧纸钱,这干的是人事吗。我嫁到石磨地几十年了,这样的事情真是罕见,大开眼界呀。朱复生,我问你,如果有人朝你家的屋顶扔石头,往你家大门上泼粪,在你家大门口烧纸钱,扪心自问,你会怎么样。欺负一个外乡来的姑娘,这算什么本事。
朱复生的脸挂不住了,嗫嚅地说,真有这事情。
李八妹说,纸钱灰还在霞庐门口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朱复生转过身,朝家里怒吼,沈文秀,你给老子滚出来。
李八妹说,朱复生,你别喊,你们赶紧去把霞庐门口的纸钱灰扫干净,买挂鞭炮,在人家门口放放,然后给宋小书赔礼道歉,如果宋小书原谅你了,那就作罢,她要是不原谅你,那这事情就没有完,我们到乡里县里去说说理。
朱复生又转过身,赔着笑脸说,八妹婆婆,我们按照你说的去办,以后沈文秀再做这些污糟事,我就和她离婚。李八妹说,屁话,离婚,离婚了她去哪里,你好意思说出这种话。围观者哄然大笑。朱复生领着沈文秀,到霞庐门口扫干净了纸钱灰,放了一挂鞭炮,登门赔礼道歉。宋小书笑脸相迎,接受了他们的道歉,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
魏霞
雨不停地下着,霞庐里,两男一女,虽说没有什么大事,却还是有些小摩擦,主要是孙志恒和夏明致的矛盾。孙志恒下了高铁,坐上车,就听宋小书对刘茵说夏明致的事情,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了某种威胁,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假想敌。孙志恒来石磨地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企图与宋小书重温旧梦,没想到在他和宋小书之间,横插了一个夏明致,而且夏明致也是一表人才,还是个作家,孙志恒心里自然就有了醋意,醋意极容易转化为敌意。夏明致同情孙志恒,洞察到他内心的想法,可并不希望他们重新和好,感觉宋小书和他在一起不可能幸福。因此,夏明致和孙志恒的矛盾无法避免。
孙志恒成天粘着宋小书,像个跟屁虫,只要见夏明致和宋小书在一起,他心里就极为不爽,说的话十分呛人。夏明致有时会怼他几句,宋小书就把夏明致拉到一边,让他不要和孙志恒斗气,谅解他,他是病人。夏明致也就作罢。雨天,到外面行动也不便,夏明致就在房间里看看书,或者在厅里泡茶,听听雨声,想着一些和魏霞有关的事情。
那也是个雨天,他和魏霞在李八妹的家里为租老屋的事情发愁,两人坐在厅堂里,大眼瞪小眼。李八妹到城里儿子家去了,他们不知道李八妹是去给他们搬救兵。夏明致说,霞姐,我看还是放弃吧,太难搞了,村里又不支持,就是以后民宿建起来了,也十分麻烦。魏霞说,不能放弃,越是难搞,我就越要搞,我看中的地方,不会轻易放弃,我们还是再去找找老屋的屋主吧,只要他们同意了,村里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夏明致说,一栋老屋,十几家人共有,找谁好呢。魏霞说,我想了想,擒贼先擒王,找老屋最能够说话的那个屋主,如果他同意,问题就好办了。夏明致说,那好吧,你说怎么干,我没有二话。
那三栋老屋,最能说上话的,就是朱旺生,他是长辈,平常家族里有红白喜事,都喊他去主理。魏霞和夏明致商量好了,以他为突破口。他们撑着雨伞出了门,到村部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两瓶白酒,还买了些营养品。小卖部里几个村民在闲聊,看他们买东西,一个个神色古怪。他们拐进了一条巷子,来到了朱旺生家门口。门开着,夏明致叫了声,请问家里有人吗?没有应答。魏霞说,可能没有人吧。夏明致说,没人怎么门开着。魏霞说,这里人家不都这样吗,白天都开着门,不管家里有没有人。夏明致又叫了声,请问,家里有人吗?
这时,从里面出来一个老太太,她是朱旺生的老伴吴莲莲。吴莲莲头发用手帕包裹着,她笑着说,不好意思呀,刚刚在洗头,没听到你们的叫声。魏霞说,打扰你了,实在抱歉。吴莲莲说,你们找谁呀。魏霞说,我们来探望朱旺生老大爷。吴莲莲目光在夏明致手中拎着的礼物上瞟了一眼,喜形于色地说,请进,到屋里说。在厅堂里落座,吴莲莲给他们泡茶。夏明致说,老人家,朱老大爷是不是不在家。吴莲莲给他们端上两杯茶,老头子可能去打麻将了,我打电话叫他回来,你们先喝茶。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门外传来沙哑的声音,谁呀,催命一样喊我回来,才摸几把牌,瘾头都没有过足,真是气人。接着,一个矮个子老头撑着伞走了进来。收起伞,放在一边,朱旺生看了看站起身微笑的魏霞和夏明致。他冷冷地说,你们来干什么。魏霞说,朱老大爷,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来探望一下您。朱旺生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礼品,脸色温和了许多,口气也变了,坐,坐。朱旺生坐下来,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我知道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魏霞说,麻烦您老人家,很不好意思。
朱旺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递给夏明致,你抽吗。
夏明致笑笑,我没有抽烟的习惯。
朱旺生说,好,不抽烟好,省钱。
魏霞说,老人家身体很健朗呀,你看你的眼睛比年轻人还亮,一定很长寿的。
朱旺生乐了,老不死了,长寿也没什么用,还不是苦命,一辈子守在石磨地。年轻时,要不是我那死鬼老爹死活不让我去当兵,我现在说不定也是个大干部了,和我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贵宝,参军后,在部队当了师长,一家人都带出去了,很多年没有回来了,不晓得是生是死。
夏明致说,石磨地是宝地呀,我看这里的老人都长寿。
朱旺生说,在你们眼里是宝地,在我们眼里,没有本事的人才守着这里的一亩三分地,有本事的人都出去了。我们还是说正事吧,你们要租老屋,找我没什么用的,众人的祖屋,要大家同意,才有用。所以,你们还是回去吧。
魏霞说,老人家德高望重,一言九鼎,只要您同意了,相信大家也会同意的,您想想,老屋都破败了,有些砖墙都倒塌了,荒废在那里,多可惜呀,我们可以把老屋按原貌修回去,这样,又保护了你们的祖产,又有租金收入,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朱旺生吐出了一口浓烟,咳嗽了两声说,话是这么说,谁不爱钱,我们一年到头,累生累死也赚不了几个钱,问题是,不是我一家人的老屋,我说了不算,我们要开会商议的。我要是答应了你,亲房叔伯还以为我拿了你们多少好处呢,这个口我不能开呀,我不想亲房叔伯在后面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明白了吧,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夏明致说,我们理解老人家,是这个道理,这样吧,我们希望老人家牵头,召集您的族人,开个会,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吧,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您只要不反对就好了。
魏霞说,老人家体谅一下我们,我们真的是有心做事情的,也真心喜欢上石磨地这个地方,希望老人家能够接纳我们,我们会很感激你的。
吴莲莲在一旁说,多大点事情,这个人阻碍一下,那个人阻碍一下,我看魏姑娘他们都诚心实意的,老头子,你能帮就帮帮他们吧。
朱旺生瞪着她吼道,你懂个屁,妇人家少啰唆。
吴莲莲也来气了,就你懂,你懂那么多,给我赚钱回来花呀,让我过好日子呀,你除了打麻将,还能干什么,不是我说你,这一辈子跟着你,倒了大霉了。
朱旺生吼着,反了你了,你跟我,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个不识好歹的。
魏霞站起来,劝他们别吵了,夏明致示意魏霞离开。于是,他们就告辞了,出门走出小巷,还听到他们吵口的声音。魏霞的心情一下子又像这雨天一样阴郁起来。夏明致说,霞姐,你别心焦,一定会有办法解决问题的,心诚则灵。魏霞说,心诚有时也是没有用的。
他们路过一家门口时,门里响起了狗的狂吠。
魏霞吓得躲在夏明致身后,夏明致心里也十分紧张,嘴巴里却说,别怕,霞姐,有我呢。那是一条大黄狗,从门里冲了出来,朝他们狂吠。魏霞浑身发抖,夏明致和大黄狗对峙着,他说,霞姐,你先走,我看着它。魏霞撑着伞,快步往前走。雨天路滑,魏霞也走得太快了,不小心脚一滑,摔倒在地上。夏明致见状,朝魏霞跑过去,就在他跑动的刹那间,大黄狗叫唤着朝他追过来,一口咬住了他的小腿。疼痛感迅速地传导到大脑,夏明致龇牙咧嘴,不知所措。魏霞从地上爬起来,见夏明致被狗死死地咬着,歇斯底里地喊叫,救人呀,救人呀。村人纷纷走出来,有人去喊狗主人。狗主人跑出来,大声说,松口,松口,瞎眼珠的死狗,怎么乱咬人。主人训斥之后,大黄狗松开了嘴,跑回家去了。狗主人不停地道歉,实在对不起呀,夏先生,母狗肚子里有崽了,估计受惊了,才乱咬人的,实在对不住呀,夏先生。
魏霞吓坏了,赶紧开车带夏明致到镇医院去处理伤口,打狂犬病疫苗。一路上,魏霞神情焦虑,眼泪汪汪的。夏明致咬着牙,忍受着疼痛,反而安慰魏霞,霞姐,不就是被狗咬了一口吗,没有关系的,你摔伤没有,疼不疼。魏霞说,我没问题,不疼,你忍忍,很快就到了。到了镇医院,处理伤口时,消毒药水涂在伤口上,夏明致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医生说,伤口咬得好深呀,要注意,千万不要感染了,一会给你开些外敷内服的药,伤口不要沾水,过几天就应该没事了,要注意,不能喝酒,也不要吃辛辣的东西,最好吃清淡点。魏霞转过头,不敢看夏明致流血的伤口,眼泪情不自禁流下来。打完狂犬病疫苗,魏霞开着车带夏明致回石磨地。
回到石磨地,天已经黑了,李八妹已经从县城回家,给他们做好了晚饭。李八妹已经知道了夏明致被狗咬的事情,让人到山上采来了草药,用酒糟剁烂,放在一个碗里备用。李八妹也十分心疼夏明致,吃完饭,就把准备好的草药敷在伤口上,先用塑料布包上,然后用纱布缠紧。边给他包扎,李八妹边说,狗见到陌生人会叫,不要跑,狗会以为你是小偷,偷了东西跑,所以就追上来咬你。听了这话,魏霞和夏明致都笑了。李八妹接着说,这草药呀,十分管用的,敷上三天,伤口就结痂了,而且止痛,敷上半个钟头,就不会痛了,会有点痒,忍忍就过去了。夏明致动情地说,八妹婆婆,你真像我奶奶。李八妹慈爱地说,好好休息,不要怕,噢,有件事情和你们说,我儿子周末会回村里来,找支书给你们调解租房的事情,你们就放宽心吧。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情,魏霞抱住李八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八妹婆婆,你是我的亲奶奶呀。夏明致笑着说,霞姐,也亲我一下呗。魏霞白了他一眼,去你的,不要脸。那个晚上,魏霞陪着夏明致,一直到深夜,他们聊了很多,各自曾经的婚姻以及生活。夏明致真想她一直守在自己的身边,有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可是,魏霞累了,夏明致就让她回房睡觉了,临走前,夏明致说,霞姐,我要是得了狂犬病死了,你会记着我吗。魏霞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说,乖乖地睡觉,别胡思乱想,你要是得狂犬病,我陪你一起去死。
夏明致
雨下了三天后,天终于放晴了,天气也回暖了,整个石磨地山地,在阳光下宛若新生。村子里传送着一个消息,朱小亮的老婆怀上孩子了,那是一个腼腆的山里姑娘,脸上总是挂着羞涩的笑,像石磨溪边生长的含羞草。有人见到朱小亮脸上有了笑容,也开口说了话,很长时间,没有人听到他说话了,尽管说的话含混不清,村里人还是可以知道他在表达什么的。夏明致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和宋小书去李八妹菜地买菜时,碰到了朱小亮,他当初那红色的头发已经变回了黑色,他的头发异常茂盛,就像山野疯长的香茅草。朱小亮没有躲闪,朝他们点了点头,笑了笑,就是没有说话。他走过去后,宋小书说,我突然有点同情他。夏明致说,为什么。宋小书说,不知道。夏明致说,他现在很好呀,有孩子了,就有责任了,也就真正长大成人了。宋小书扑闪着眼睛说,是不是一个人一生都不要孩子的话,就永远都长不大。夏明致笑笑,你说呢。宋小书说,我不晓得。
他们拿着菜回到霞庐,刚进门就被孙志恒堵住了,他的脸色煞白,像涂了一层白漆。孙志恒冷冷地质问宋小书,小书,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宋小书笑着说,我们出去的时候,你在房间里休息,你夜里睡不好,能够休息一会,也是好事,就没有打扰你。孙志恒说,我根本就没有休息,只是回房间吃药,出来你们就不见了,你是不是故意冷落我。宋小书耐心地说,我怎么可能冷落你,要是冷落你,就不会让你来石磨地了,你来这几天,我不是一直陪着你吗,我连和夏哥单独说会话的机会都很少。孙志恒说,你为了和他在一起,故意躲避我。夏明致听不下去了,沉下脸说,孙志恒,你说话过分了,你现在和小书是什么关系,你难道心里没谱吗,小书陪你是仗义,不陪你是正常的,不能强人所难,哪怕她是你妻子,她也不是你手中的一个物件,由你霸占着。孙志恒突然暴怒,夏明致,我和宋小书说话,关你什么事,你给我滚开,滚开。宋小书把夏明致拉到一边,低声说,夏哥,你别说了,我陪他出去走走,好吗。夏明致看着她明亮潮湿的眼睛,点了点头,转身进去了。宋小书轻声说,志恒,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了,我把菜放厨房,陪你到外面走走,今天阳光灿烂,你也要多晒晒太阳,你别走开,在这里等着我哟。
夏明致回到房间里,心里憋着一口气,可是,他想到孙志恒那几个月炼狱般的经历,想到他失去慈母经受的巨大悲恸,心里有了悲悯,心口隐隐作痛,那口气也就烟消云散了。窗外,阳光从天井上流泻下来,温暖纯净,夏明致也想出去走走,难得这大好秋色,不能辜负,人生短暂,享受片刻的美好时光,也是莫大的慰安。夏明致沿着石磨溪岸边的石子路,一直往上走。溪水中的游鱼清晰可见,那一群群银色的小白条让溪流有了生命的色泽。他想,此时魏霞在身边该有多好,像以前一样有说有笑,无话不谈。走到山脚下时,夏明致发现了宋小书和孙志恒,他们站在山坡上的一棵枫树底下,面对面说着什么,突然,孙志恒抱住了宋小书,像是要亲吻她。宋小书使劲地推开了他,说着什么,孙志恒激动的样子,挥舞着双手,然后蹲在地上,双手抱住了头。宋小书站在旁边,说着话,过了一会,把他拉了起来。夏明致扭头就走,生怕他们发现自己,会以为自己在跟踪他们。
吃完晚饭,沉默不语的孙志恒没有粘着宋小书,先回房去了。夏明致帮宋小书收拾碗筷,擦桌子,然后到厨房里帮她洗碗。宋小书打扫厨房的卫生,她总是把厨房清理得干干净净。夏明致不敢问下午她和孙志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一些发生在石磨地的闲事。宋小书突然说,夏哥,我可能伤害孙志恒了。夏明致说,怎么回事。宋小书说,下午他向我求爱了,我拒绝了他,这些天,他一直有这个意思,我照顾他的情绪,没有怎么说,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出了心里话。夏明致说,你怎么和他说的。宋小书说,我很直接地说了,说早就不爱他了,现在对他只是同情,并不是爱的死灰复燃,我说你不能靠我的同情过一生,我也有自己不被打扰的生活,希望他能够理解我,他听了十分激动,说他一直爱着我,我说你要真爱我,就放开我,给我自由的选择,而你也要勇敢地面对一切,重新拥有自己的生活。夏明致说,你说的没有错,你现在说出来,对你对他都有好处,学会拒绝需要勇气,也是智慧。宋小书说,可是,可是我真不想伤害他,他经历了那么多,我心里特别难受。夏明致说,小书,别难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论如何,你在他最难熬的时候,陪伴过他。
这个晚上,注定要发生一些事情,夏明致一直没有合眼,也没有看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他警惕着什么。午夜时分,他听到了哭声,哭声是从孙志恒房间里传出来的,夏明致悄悄走到他的房门口,伸出手,想敲门,想了想又缩回了手。孙志恒边哭边喊,妈妈,妈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头痛呀,痛得受不了了,妈妈,你在哪里,为什么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你不在。接着,夏明致听到了头撞墙的声音,咚咚作响。夏明致赶紧敲门,志恒,开门,发生什么事情了。门没开,哭声伴随着头撞墙的声音不断地传出。声音太响了,住在下厅厢房里的宋小书也被惊醒了,她跑上来,焦急地说,怎么啦,志恒怎么啦。夏明致说,是不是他的抑郁症发作了。宋小书说,有可能,之前发作,他打电话给我,也是这样的。宋小书敲了敲门说,志恒,我们都在,你不要怕,我们都在。孙志恒说,不在,你们都不在,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黑暗的潮水将我淹没,毒蛇在噬咬着我的心脏。宋小书哭了,志恒,你别做傻事,你出来好吗,我们谈谈。孙志恒说,你们走吧,我不要安慰,我也不会死的,我只是难受,我要发泄。
宋小书和夏明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沉默地站在房门外。良久,屋里的哭声渐渐平息,门终于打开了。孙志恒没有戴眼镜,眼睛红肿,使得他的眼睛更小了,只剩一条缝。他的额头鼓起了一个大包,那是撞墙留下的印记,脸上还有泪痕,可怜楚楚。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们去睡吧,我没事了。夏明致说,真的没事了。宋小书关切地说,吃药了吗。孙志恒说,吃了,现在好多了,你们去睡吧,我要独自静静。说完,他就把门关上了。夏明致说,小书,你去睡吧,有什么事情有我在这里,你不用担心。宋小书神色黯然地回房去了,夏明致坐在天井边的竹椅上,默默地抽烟,他只有写作时才会抽烟,现在他想抽几根烟,脑海里有些问题需要梳理。
半小时后,孙志恒走出了房间,坐在夏明致旁边,轻声说,夏哥,给我一根烟。夏明致递给他一支烟,给他点上。孙志恒吸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平复下来后说,妈妈一直不让我抽烟,我听她的话,没有抽烟。夏明致说,那你不要抽了。孙志恒说,她已经不在了,我得抽一根烟,她都不管我了。夏明致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就抽吧,也许你会从抽这根烟开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孙志恒说,夏哥,我最痛苦的是妈妈在感染上病毒后,我无能为力,也不能去照顾她,她死前,该多痛苦呀,多么想见我一面呀,可是那是奢望。夏明致说,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包括你妈妈之死,作为你而言,你要提醒自己,什么是你可以控制的事情,什么是你不能控制的事情,这样也许就能够克服你的无助和绝望感。孙志恒说,我现在还能够控制什么。夏明致说,你最起码可以控制自己吃药,控制自己的生活,因为你还活着,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其实,你是很勇敢的人,要看到自己的勇气,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勇气。孙志恒说,很多道理我都懂,可是还是会经常迷失。夏明致说,你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孙志恒说,真的。夏明致说,真的。
第二天,孙志恒离开了石磨地。
宋小书送他去的高铁站,夏明致没有去。宋小书回来后,忧郁的模样。她对夏明致说,进站前,我让他吻了我,我流泪了,他笑着走进站的,他走后,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我怀疑自己还爱着他,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夏明致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理解,这样吧,让时间来裁决吧,一年半载后,如果你还牵挂着他,就去找他,不过,那时也许他破碎的心已经修复,找到了新的爱情,那会是怎么样的光景呢,我倒是希望他能够尽快地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阳光之下。宋小书苦笑着说,不说了,夏哥,你们写小说的,想得比较复杂,不过,还是有道理的。
那个中午,朱复生请夏明致和宋小书到他家去吃饭,朱复生一家人都喜形于色,宋小书总是觉得有些难为情,尽管他们对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只字不提。吃完饭,乘着酒意,夏明致和宋小书去爬了灵蛇山,一路上,夏明致采摘了许多的野花。宋小书的手机不停地叮咚作响,到了山顶,宋小书打开手机,惊喜地说,哇,那么多订房信息,有十多条呢。她还接到了刘茵的一条消息,她说回上海写了一篇推介霞庐的文章,发表在微信公众号上,估计会有人订房,还说,通过她公众号订房的人,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们没想到,刘茵还是个网红。夏明致把野花一朵一朵地插在宋小书的头上,她娇羞得像朵野菊花。夏明致笑着说,小书,我们谈个恋爱吧。宋小书笑出了声,鬼扯,你还是多关心关心霞姐吧,她心里有你,多给她一点时间吧,好期待喝你们的喜酒。
说到魏霞,夏明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站在一块石头上,往南眺望,思绪飞越层层叠叠的群山,一直向南。他想起来霞庐竣工的那天,和魏霞在山野漫步,他把野花插在她的头上,她红扑扑的脸同样是一朵美丽的花儿。那个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魏霞不时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他感受着她温柔的爱意,觉得自己神采飞扬,那是他离婚之后,第一次如此神采飞扬,仿佛自己是个白马王子。魏霞将他拉进了她的房间,充满了茉莉花香息的房间,他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吸纳着魏霞的情义。那时,宋小书和其他员工都还没有入住,整个霞庐就是他们的世界。魏霞亲吻着他,脱去了他的衣服,他们在那张崭新的床上,有了第一次交欢,夏明致沉浸在巨大的波浪中,沉浮起伏。那是难忘的一夜。可是,第二天,魏霞就恢复了平静,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第二次和她同床共枕的机会。他曾经追问,霞姐,为什么这样。魏霞淡淡地说,你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夏明致说,可是发生了,既然这样,那个晚上为什么你要那样做。魏霞笑笑,那你就当一夜的放纵吧。夏明致说,不,我真的爱上了你。魏霞不说话了。
宋小书说,夏哥,你在想什么。
夏明致喃喃地说,也许爱就是那一瞬间的事情,也许是恒久的考验。
2021年3月9日完稿于上海家中
(发表于《西部》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