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插满头
野花插满头 (第1/3页)
石磨地
夏明致决定去石磨地住段时间,石磨地曾经是他在小说里虚构的一个地方,有点桃花源的味道,那是篇很虚伪的小说,语言华丽,内容空洞,还用了些似是而非的小技巧,玩弄了一些介于哲学与艺术之间的小概念,看上去有点现代,又有些古典,能够迷惑一些文艺青年。后来有一天,他在武夷山腹地行走时,发现有个古村落就叫石磨地,他十分吃惊,像是在梦幻之中。
夏明致有个女性朋友,叫魏霞,以前是陶瓷厂的工艺美术师,后来辞职在厦门曾厝垵开了个酒吧。她丈夫是个房地产老板,前些年有过高光时刻,赚了不少钱,暴发户的嘴脸就呈现出来,拈花惹草,养了些“小蜜”。魏霞是个眼睛里揉不了沙子的女人,无法将就和丈夫过下去,离婚是她唯一的出路,她也因此分到了一笔不菲的钱财。夏明致经常去魏霞的酒吧喝酒,觉得她是个得体雅致有魅力的女人,一来二去,相识。
夏明致是个并不出名的小说家,却又是个固执己见的人,无论在社会上还是文学圈里,都不被人待见。终有一天,和他结婚三年的老婆跟别人跑了,他觉得无所谓,还打电话喊老婆回来办离婚手续。夏明致的父亲是个转业军人,性格暴躁,听说他离婚,找到他,破口大骂,差点动手揍他,狂骂了一个多小时,见他低头不语似有悔意,也骂得筋疲力尽了,才作罢。父亲走时留下一句话,你不好好找份工作,不要说老婆跑了,恐怕自己也养不活,饿死在家,像只死老鼠,腐烂发臭。父亲的话语恶毒,夏明致不以为然。
离婚后的夏明致落得一身轻松,无牵无挂,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那段时间,夏明致在夜色之中,频繁地出入魏霞的酒吧,点一瓶便宜的啤酒,泡到深夜。魏霞经常在打烊时发现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沉思,就会过去和他说些话。
夏老师,该回家了。
哦,马上走。霞姐,我说过很多次了,别叫我老师,我很害怕别人叫我老师,因为我不配。
好吧,看你喝了一晚上啤酒,我请你喝杯别的什么吧,你想喝点什么。
不敢,不敢,无功不受禄,走了。
没事的,说吧,喝点什么。
那,那来杯威士忌吧。
最近卖得比较好的山崎,来一杯?
随便,有的喝就不错,我不挑。不怕霞姐笑话,囊中羞涩,只能喝便宜的啤酒,你不赶我,给足了我面子,还请我喝酒,汗颜哪。
哪里话,你能来捧场,求之不得。
霞姐,你不喝一杯?
我不喝酒,你喝吧,喜欢的话,可以再来一杯。冒昧问一句,你不打算找份工作?
影响写作呀,我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
可是,没有固定收入,也难以为继。
我也没有什么开销,还能活下去,况且,我妈经常接济我。我想等我长篇小说写好了,情况会好转。
你是个自信的人。
其实心里也没底,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没什么用处,活着活着也许就自生自灭了。
话不能这样说,活着还是要有希望。像我,抗击打能力超强,就是打不死的小强,石头缝里也能够长出花朵。很多事情,就是靠自己的意念,心里的一团气不散,什么也难不倒。
很佩服霞姐,女强人。
魏霞收拾好酒吧,夏明致的酒也喝完了,脸有些发烫。魏霞问他还喝吗,夏明致说,该走了。他们一起走出酒吧,魏霞锁好门,笑了笑,你家住哪里?夏明致说,中山路。魏霞说,顺路,捎你回家吧。夏明致觉得一股小风拂面,清爽得像初恋,没有拒绝,和魏霞一起走出小街,来到了停车场。魏霞车上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夏明致突然心里有些颤动。下车时,夏明致说,霞姐,你每天穿的衣服都特别得体,也特别好看。魏霞说,晚安。车开走了,午夜的街头,夏明致发现每盏街灯都是探窥夜之秘密的眼睛。
那段时间,夏明致写出了那部名叫《石磨地》的小说,在石磨地里,有他虚构的爱情故事。不久,魏霞在一个夜晚,和他谈了一件事情。她说想到北部山区走走,希望能够找到一个适合开民宿的地方。夏明致坦言,霞姐,你要开民宿,在曾厝垵也可以开呀,为什么舍近求远。魏霞有自己的想法,说已经厌倦了海边,如果山里有个好地方,也许能够换换心情。夏明致明白,她不在乎钱,只在乎自己的心情。夏明致没想到魏霞会邀他一起去北部山区,去寻找那个民宿之所。夏明致想了想,一切费用都由她出,免费旅游一遭,也可以积累写作素材,就答应了她。于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夏明致坐上魏霞的车,一路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一路新鲜露珠般的心情,他就去了北部山区。
进入绵延起伏的武夷山脉后,魏霞喜欢上了这里的山山水水,她生在厦门,长在厦门,读大学和工作也在厦门,在厦门生活了四十来年,竟然没有来北部山区好好转转。山里的空气是清甜的,混合着各种树木和野花的香味,每个毛孔都在呼吸,浑身像打开了无数个味蕾,魏霞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秀美的脸上荡漾着春天的水波。这个时候,夏明致发现魏霞是可爱的,完全焕发出女性的天真和美丽,和平常在酒吧里那个内敛得体的魏霞判若两人。也就是这个时候,夏明致才开始真正地认识她,其实在以前,他们并没有什么深交。
武夷山风景区固然美好,魏霞觉得被开发过的地方,还是少了些天然的意蕴,她偏爱那些没有开发过的自然村落和野山陌水,这和夏明致的想法是一致的,看来,魏霞选择他做顾问是正确的,当时也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夏明致被她选中,起初心里有些忐忑,有种异样的感觉,随着同行的日子渐渐多起来,他内心的那些顾虑也烟消云散。夏明致没有想到,现实中真有一个叫石磨地的地方,在那片远山远水中,石磨地是个神奇的存在,他更没有料到的是,会和魏霞同时喜欢这个地方。
那是个黄昏,夕阳火红,渐渐沉落西山坳。魏霞和夏明致在山里转悠一天了,准备回到附近的县城里住宿。见到如此让人心醉的夕阳,魏霞将车停在了山坡上,拿着单反相机沿着山坡,爬上了山。貌似文弱的魏霞是个发动机,总能突然爆发出某种令夏明致惊讶的力量,比如此时,她快速地穿过一片杉树林,来到了山顶,夏明致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有点力不从心。魏霞站在山顶,不停地拍着夕阳,她突然停止了拍照,目光落在山间的那个村子上,张大了嘴巴,然后喊出来,太美了。夏明致也发现了山村之美,满天红霞之下,炊烟袅袅,宁静古朴,宛若世外桃源。一条小溪流从村中间流淌而过,蜿蜒如练,村子三面环山,流水往东而去,打开了一片开阔地,那是金黄色的田野,此时正是水稻成熟的时节,夏明致仿佛闻到了稻谷的香味。最让魏霞动心的是,古色古香的廊桥横跨在小溪之上,将两岸的人家连接起来。魏霞说,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呀。夏明致说,的确不错。于是,魏霞决定,到这个山村去。
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进入了山村,天色暗了下来。不速之客的进入,引起了村人的注意。车停在溪边空地,就有一个老婆婆走上前,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他们从何而来。魏霞告诉她从厦门来。老婆婆笑着说,知道,知道厦门,复生的儿子就在厦门工作。夏明致问老婆婆,这是什么地方。老婆婆惊讶地说,你不知道吗,这是石磨地呀,有谁不晓得石磨地。夏明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什么,石磨地?老婆婆说,对呀,就是石磨地。夏明致有点懵,这世上还真有叫石磨地的地方。老婆婆热情地说,夜了,你们不要走了,住下来吧,我家有空房间。魏霞说,真的可以住?
老婆婆说,难道说我骗你?走吧,到我家去。
他们随着老婆婆,来到了一栋砖木结构的老房子里。老屋里收拾得干净,窗边摆满了一盆盆的兰花,有的盛开,屋里充满了沁人心脾的兰香。老婆婆的家尽管干净,却也简陋,除了厅子里柜子上的那个电视机,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老婆婆以为他们是夫妻,开始只收拾了一间房间,得知他们不是夫妻后,又收拾了一间厢房,房间里床是现成的,铺上被褥就可以睡了,也不是麻烦的事情。老婆婆铺床时,魏霞给她打下手,和她说着话。魏霞粗略了解了老婆婆家的一些情况,老婆婆名叫李八妹,两个儿子都在外面工作和生活,难得回来一趟,就剩她一个孤老婆子守着老屋。魏霞还了解到,石磨地的年轻人特别少,大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大都是老人孩子,还有些不愿意出去谋生的青壮年。那个晚上,李八妹杀了只鸡招待他们,还去朱复生家打了点米酒,朱复生老婆是村里的酿酒好手,平常时节,村里人有客来,都到他家打酒。
一天的劳累,加上喝了点米酒,米酒上头,魏霞早早躺下休息。夏明致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体内的欲望在滋长,他想象着隔壁房间魏霞睡觉的样子,猜不出她的睡姿,却想入非非。迷迷糊糊睡着后,夏明致的梦迷雾重重,他陷入了一种困境,直到鸟雀的歌唱将他唤醒,睁开眼天已经亮了,李八妹已经在厨房煮稀饭了。他出门在村里溜达了一圈,空气清新得无法比拟,他贪婪地呼吸。村子里有些老屋没有人居住,破败了,破败的老屋里长满了野草,残墙上爬满了南瓜的藤蔓,夏明致心里隐隐作痛。一个男孩子见到他,站在不远处,用异样的目光审视他,仿佛在审视一个怪物,夏明致朝他招了招手,男孩子像受惊的兔子,快速跑开。
夏明致回到李八妹的家里,李八妹已经做好了早餐,魏霞也起床了,在天井边的水池子边洗漱。魏霞说,小夏,我想好了,就在石磨地,我要做个民宿。夏明致说,那么快就决定了。魏霞说,决定了。夏明致说,为什么。魏霞说,我喜欢这个地方,你觉得呢。夏明致笑笑,我听你的。魏霞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夏明致说,我没有意见,我听你的。魏霞说,你怎么变了一个人,你是很有主见的呀。夏明致羞涩的样子,现在没有主见了,因为碰到了一个比我有主见的人。魏霞爆出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感染力极强,夏明致觉得自己就是个俘虏。
宋小书
去石磨地之前,夏明致问魏霞要不要一起去。魏霞说最近走不开,儿子中考,需要她照顾。魏霞和前夫生有一子,离婚时,儿子给了前夫。夏明致和她探讨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要儿子的监护权。魏霞和很多女人的想法不太一样,觉得自己带着儿子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儿子和父亲在一起生活,对他的成长有好处。这段时间儿子要中考,和她在一起,她可以辅导他的学习,而他父亲很忙,顾不上。夏明致无法理解魏霞对儿子的心态,也没多说什么,便独自来到了石磨地。
太阳像是熟透的果实,温暖平和,散发出令人迷醉的光芒,这是秋天的太阳。车子沿着水泥道路开进石磨地村,夏明致看到了村口那棵高大的老柿子树,树上的果实饱满红润,像一颗颗小太阳。柿子树下的几块石头上,坐着几个老人,他们在闲聊着什么。见有车进村,老人们都伸长脖子,睁大好奇的眼睛,迷离地看着车里的山外来客。
车子停在了霞庐大门口,一个年轻的穿牛仔裤白衬衫的姑娘站在那里,微笑地迎接夏明致。夏明致下了车,笑着说,宋小书,好久不见。宋小书走近前,和夏明致拥抱了一下,夏哥,你可来了,说了快一年了,你才来。夏明致从后备厢取下行李箱,宋小书拎起行李箱,陪着他走进了霞庐。
夏哥,你还是住主栋天井边的西厢房吧。
好的,那房间我住习惯了,有感情。
霞姐也是这么说的,她特地交代过我,把靠天井的西厢房收拾好,要让你住舒服了,霞姐对你真好。
西厢房有个韵味十足的房名,叫听雨。这房名是夏明致起的,其实,霞庐大大小小三十多个房间的名字都是夏明致起的,比如雪霁、秋霜、夏月、春水之类的房名,魏霞蛮喜欢这些房名的,听雨对面的那个房间叫春水,那是魏霞自己喜欢住的房间,一般不是客人多,那间房是不会给客人住的。
行李箱放进房间,宋小书说,夏哥,你稍微休息一下,我去厨房给你准备饭菜,做好了我叫你。夏明致笑了笑,去吧。她走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房门。房间里还是那种味道,淡淡的茉莉花的香息,仿佛是爱的味道。他心里十分清楚,宋小书在这个房间里喷洒了茉莉花香的香水,估计也是魏霞交代的,她喜欢这种香味的香水,夏明致也多次表达过,他也喜欢这种香水。房间的陈设特别简洁,大床,原木的书桌和茶几,布艺沙发,盥洗室里的水斗和浴缸都是原木制作的,仿佛可以闻到山林的味道。夏明致觉得特别舒服的是床上用品和盥洗室里的布草,都是上好的纯棉制作,这些都是魏霞专门定制的东西,体现了她内心的细腻以及对生活认真的态度。
夏明致洗了把脸,将行李箱里要用的东西摆放在各个位置,然后躺在床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的手轻轻地抚摸柔软的床单,就像是在抚摸魏霞的皮肤,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魏霞的笑脸。这次来,并不急于要写什么作品,只是想散散心。正午时分,宋小书在门口说,夏哥,饭菜好了,出来吃饭吧。宋小书的声音特别好听,有种与众不同的甜蜜,听到她的声音,夏明致口舌生津,满嘴都是甜味,本来的那点苦涩都被淹没了。
厨房和饭厅在另外一栋房子里。
来到一间精致的小包房里,夏明致闻到了土鸡汤浓郁的香味。夏明致说,哇,土鸡汤呀。除了土鸡汤,还有两个家常菜,一盘红烧豆腐,另外一盘是蒜蓉空心菜,都是夏明致喜欢的菜。宋小书说,霞姐说了,你心情不太好,让我好好照顾你。夏明致说,我心情好呀,就像石磨地晴朗的天空。宋小书微笑着给他盛鸡汤,你心情好,霞姐就不会担心了。
小书,最近没什么客人吧。
六月以来,零零散散有一些,不多,比起前两年,差得很多,明天会有两个人入住。今年一直亏钱呀,再这样下去,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都想回厦门去了,可是,霞姐信任我,我不能离开,再难也要守下去。
小书,难为你了,以后吃饭就简单点,粗茶淡饭就可以了,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日常开销霞姐还是给钱的,你不用担心,你能来,多好呀,我就不会那么寂寞了,而且,你是贵人,说不准还能带来好运气。霞姐也好久没来了,她要和你一起来就好了,想起刚刚开业的那段时光,我们在一起多开心呀。
是呀,那时候多开心,一切都是崭新的,充满了希望。真的难为你了,自从疫情出现之后,你就一直守在这里,也没有人给你帮手。我一直想过来帮你做些什么,说实话,我是个自私的人,害怕病毒,都很少出门,想想我真不是个玩意。
夏哥,你千万别这么说,这里很安全的呀,我躲在石磨地,是享清福了,也不用担心感染病毒,只是生意不好,觉得对不起霞姐,对不起这份工资。
小书,那谁还纠缠你吗?
你说朱小亮呀。
是的,朱小亮。
昨天我去李八妹菜地里买菜,还碰到他,他见到我,像见到鬼一样躲开了。他其实也不是坏人,他已经结婚了,不过,我还是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夏哥,你来就好了,我就不怕了。
朱小亮
朱小亮是石磨地村主任朱复生的独生子,疫情之前,一直在厦门打工。前两年,他连过年都不回石磨地,因为害怕父母亲逼婚。他曾经扬言,一辈子都不结婚,结婚太麻烦了。为此,朱复生特地去了一次厦门,结果铩羽而归,朱小亮根本就不愿意见他。疫情来临的那个春节的前几天,朱小亮突然回到了石磨地,石磨地的人都十分惊诧。朱小亮打扮古怪,身上穿着镶满了金属亮片的皮衣皮裤,火红的头发乱糟糟的,目光无神。他的归来,朱复生夫妇自然高兴,至于他的打扮,看不惯也不当回事了,商量着要给儿子说一门亲事。
朱小亮回家后,在卧房里反锁着门,三天都没有出来。母亲沈文秀心如刀割,哭喊着央求他出来吃饭,他也置之不理。还是朱复生心硬,对老婆说,随他吧,他实在撑不下去了,自己会出来吃饭的。沈文秀每天都把好菜好饭热在锅里,等着儿子出来吃饭。沈文秀含泪找到村里的神婆,让她问问神,朱小亮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神婆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叽咕,浑身瑟瑟发抖。良久,神婆睁开双眼,恢复了正常,对沈文秀说,你家小亮真的有脏东西上了身。沈文秀吓得眼睛都直了,满脸惊恐。神婆站起身,笑笑,莫怕,莫怕。神婆在黄裱纸上画了符咒,给了沈文秀,然后凑近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些话,沈文秀连连点头。
那天晚上,夜深人静之后,沈文秀提着竹篮,偷偷摸摸地出了门,来到村外的三岔路口,蹲在路旁,从竹篮里取出纸钱,点燃焚烧。沈文秀边烧纸钱边念叨着神婆授给她的咒语,风将纸钱的灰烬卷起,在星斗满天的空中飘扬。烧完纸钱,沈文秀在田野山峦上穿行,边走边喊,小亮,归来,小亮,归来——
她回到家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公鸡打鸣的声音此起彼伏,鸟雀也开始了歌唱。走进家门,她发现儿子坐在厅堂的饭桌前,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她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意,走上前,关切地说,小亮,多吃点,不够的话,妈妈再去做。朱小亮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吃东西,吃相狠呆呆的,像是全世界的人都欠他的。儿子能够出来吃饭,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好开端,沈文秀内心欢喜,却也还有担忧,她想起了什么,赶紧走进了厨房。她沏了一杯茶,从兜里掏出了那张符咒烧了,纸灰放进茶水里,筷子在杯子里搅动,直到纸灰融化。沈文秀满脸堆笑,端着茶杯走到儿子面前,慈爱地说,小亮,你吃完饭把这杯茶喝了吧。朱小亮扒完最后一口饭,抬起头,瞪着母亲说,你是不是又给我喝什么符咒茶,是不是神婆又说什么我被鬼附身了,要喝你自己喝,我才不信这个邪。朱小亮霍地站起身,朝门外走去。沈文秀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那时的石磨地还是很热闹的,霞庐里住满了客人,各地而来的客人拖家带口,也有情侣,他们都准备在石磨地过一个乡土味儿浓郁的年。石磨地有些人家,也在魏霞的带动下,将家里的空房间改成了可以接待客人的民宿。自从魏霞在这里将几栋荒废的老屋承租下来改造成霞庐,经过两年多时间的营运,石磨地已经名声在外,石磨地的村民也得到了实惠,他们种的蔬菜,养的鸡鸭都可以卖出好价钱。
在这个清晨,朱小亮感受到了石磨地的变化,村里的空地上停了不少好车,也有些陌生人一早就在石磨溪两岸散步,他来到廊桥上,一对年轻男女在廊桥上拍照,晨雾从溪水上飘动,弥漫。他们有说有笑,还让朱小亮给他们拍合影。朱小亮说,你们从哪里来。男青年说,从福州来。朱小亮不说话了,默默走开。他在村里游荡时,碰到了早起的宋小书。见到宋小书的刹那间,朱小亮的身体有电流通过,微微痉挛,然后脸红心跳。宋小书经过他身旁时,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他也偷偷看了宋小书一眼,慌乱地避开目光。宋小书的那一眼,引发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见到宋小书后,萎靡不振的朱小亮来了精神。他找到了一直留在村里的小学同学朱旺旺。朱旺旺是个老实巴交的人,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出去打工,和父亲一起在家里做竹匠,编织一些竹器拿到集市上卖,以此为生。朱小亮来到朱旺旺家,朱旺旺和父亲在厅堂里编竹篮,他老婆在厨房里做早饭。见朱小亮来,朱旺旺有些惊讶,小亮,你来了,不是说你撞鬼了吗。朱小亮脸色变了,谁说的。朱旺旺说,村里人都这么说。朱小亮气呼呼地说,都怪我妈。朱旺旺说,你三天没出房间门,也难怪别人说,好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就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朱小亮说,别提了,以前我不想结婚,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女孩子,谈了半年又分手了,留在厦门心里痛苦,回来躲避一段时间,疗疗伤。朱旺旺笑了,你要听你妈的话,现在应该孩子也有了,你眼光高,看不上我们本地的姑娘。朱小亮说,别胡扯,主要是那时我根本就不想和女孩子交往。朱旺旺说,还是让你妈给你找个吧,你家条件好,找个老婆不难。朱小亮于是就问朱旺旺,路上碰到的那个姑娘是谁。朱旺旺听了他的描述,笑了笑,那是霞庐的经理,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朱小亮没再说什么,告辞了。他走后,朱旺旺父亲说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朱小亮回到家里,父母亲正在吃早餐,父亲一言不发,母亲说,小亮,你再吃点吧。朱小亮阴沉地说,你以后别再管我的事情了,我死不了。他走进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房门。朱小亮从床底下拖出了那把蒙尘的吉他,找了件早已不穿的旧T恤,擦拭吉他。他记得这把吉他是在镇上读中学时买的,那时他爱好音乐,和喜欢玩吉他的体育老师学习,学了半吊子,后来没兴趣了,藏在了床底下。擦拭干净,吉他还原了原来的样子,调了调弦,朱小亮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霞庐门口空地上,朱小亮坐在竹椅上,弹着吉他,唱着情歌。他就是个人工点唱机,将港台以及大陆的情歌挨个挨个地唱着,人们都十分惊讶,他竟然会唱那么多的情歌,而且记忆力如此惊人,连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歌曲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他从早上太阳出来一直唱到夕阳西下,天黑了,他也还在路灯下继续歌唱。村里的人和游客围拢在他周围,听他歌唱,尽管他有时唱得跑调,大家还是极为欣赏,有些游客还往他跟前扔些纸币。他自弹自唱,并非需要打赏,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吸引宋小书。
因为客人多,民宿里工作人员少,宋小书忙得团团转,哪里有时间出去观赏。那一天,朱小亮唱得声音沙哑了,精疲力竭了,才回家。朱小亮想,自己一定能够打动宋小书的,一连几天,他不依不饶地在霞庐外面歌唱。谁也没有想到,某些地区的疫情会变得严峻,全国的形势也不容乐观,人心惶惶。大年三十的前一天,石磨地所有的客人都退房离开,热闹的石磨地顿时变得冷清。魏霞也开车回了厦门,在厦门当地招的几个服务人员也纷纷离开,霞庐留给了宋小书一人打理。除了几个在村外道路入口处执勤的人员之外,大家都待在家里,不敢到处走动。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朱小亮还是抱着吉他,在霞庐门口弹唱。
晌午时分,霞庐的大门开了。朱小亮终于看到宋小书出了大门,朝自己走过来,她穿着红色的呢子大衣,像一团火,温暖了寒冷的石磨地。宋小书白皙的脸上带着微笑,那双美丽的丹凤眼也含着笑意。朱小亮觉得女神降临,目瞪口呆,弹拨琴弦的手指也僵硬了。宋小书轻声说,你是朱小亮?朱小亮点了点头。宋小书说,我刚刚来石磨地时,就听说过你,没想到你是这个模样。朱小亮讷讷,你心中的我是什么模样。宋小书说,是个有个性的人。朱小亮说,难道我现在没有个性了吗。宋小书说,有呀,特别有个性,比我想象中更有个性。朱小亮说,那你喜欢我唱歌吗。宋小书笑出了声,你希望听我说实话吗。朱小亮说,你说吧。宋小书说,不喜欢,太吵人了,本来今天没有客人,我想好好睡一觉,却被你吵得特别烦心,你知道你这样很不道德吗,你制造的是噪音,是一种污染,本来我不想出来说你的,实在是无法忍受了,我求你不要再唱了,好吗。朱小亮顿时瞠目结舌,眼巴巴地看着她转过身,回到霞庐里面,关上了大门。
从宋小书关上大门的那一刻起,石磨地的人们就很少听到朱小亮的吉他弹唱了,石磨地真正地陷入了沉寂。这个正月也许是石磨地最清净的一个正月,没有客人来往,也没有人出门去走亲戚,似乎每个人对病毒都充满了恐惧,尽管石磨地一直就没有受到疫情的侵扰。
大年初三那天夜里,石磨地飘起了雪花。闽北山地,落雪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是此时的雪给石磨地人带来的是更加的寒冷,不像往年,人们见到雪花,纷纷走出家门,特别是那些年轻人和孩童,有欢乐和喜悦,在雪夜里放烟火。今年,只有少数的几个年轻人,走出家门,看了一会降雪,然后抖抖索索地猫回家里。朱小亮是那少数人中的一个,他抱了一箱的烟花,来到了霞庐的大门口。昏暗的路灯下,他嘴巴里不停地呵出烟雾般的热气。
朱小亮放起了烟花。
烟花在天空中炸出夺目的璀璨,那是这个寒夜里怒放的花朵,和雪花一起落寞地飘下。那一箱烟花很快就放完了,天空恢复了宁静。雪花落在朱小亮身上,无声无息。朱小亮站在霞庐的大门口,突然扯开嗓子,大声喊叫,宋小书,我喜欢你,宋小书,我喜欢你,和我做朋友吧,宋小书——
他的喊叫声让雪花都在颤抖。一个人孤独守着霞庐的宋小书,正在电视机旁边打发寂寥的时光,听到朱小亮的喊声,浑身发抖。朱小亮喊叫着,紧握的拳头不停地敲击门扉,发出咚咚的响声。石磨地被朱小亮惊醒了,有些人戴着口罩,走出来,看个究竟。人们渐渐地聚集过来,像是观看一场难得的大戏。朱小亮心里只有宋小书,对围观者不屑一顾。朱小亮的行为自然惊动了他的父母。村支书朱大龙给朱复生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把朱小亮弄回家,也赶紧将聚集的人疏散开,否则有什么不良后果要他负责。朱复生听完电话,气得发抖,马上电话给治保主任,让他带两个人出来。朱复生赶到现场,大声对围观者吼叫,让他们回家里去。人们嘻嘻哈哈,不愿意散去。最后,朱复生让治保主任他们将朱小亮强行架回家里,大家才期期艾艾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朱复生让治保主任绑起朱小亮,扔进了房间,然后在外面锁上了门。朱小亮在房间里还是不停地喊叫,骂天骂地骂父亲,还说如果得不到宋小书,就去死。朱复生气得脸色铁青,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治保主任他们走后,沈文秀央求丈夫把门打开,给儿子松绑。朱复生怒骂老婆,说都是她宠坏了儿子。沈文秀泪水涟涟,还是不住地央求。夜深了,朱复生出去了一趟,巡视了一下村口执勤的人员,才回家睡觉。他回家时,朱小亮还在房间里喊叫,像得了狂犬病一样。朱复生睡下后不久,朱小亮就没有声音了。沈文秀觉得可怕,等丈夫睡熟后,她偷偷地开了门,发现儿子已经昏倒在地,满嘴巴都是血,衣服上也全是血,她赶紧给儿子松绑,抱着儿子大声喊叫,救命呀,救命呀——
决绝的朱小亮竟然气得将自己的舌尖给咬断了,他被连夜送到县城的医院抢救,如果晚点送去医院,也许血流干了,小命就交代在那个雪夜了。
孙志恒
孙志恒和刘茵在太阳落山之后到达石磨地,是宋小书开着霞庐的商务车去接他们的。夏明致一直把霞庐当成自己的家,当然,霞庐也倾注了他的心血。宋小书开车去高铁站接客人时,他就在霞庐为他们准备晚餐。虽然说夏明致做的菜没有宋小书做得好吃,但还是可以下厨的,他一个人过日子,饭菜总归要自己做。孙志恒和刘茵来自两个地方,一个来自厦门,一个来自上海,在此之前互不相识。听到汽车的声音,夏明致快步来到了大门口。夏明致第一眼见到孙志恒时,觉得这个人有些阴郁,高个子,瘦弱,戴着蓝色口罩,眼镜片后面的眼睛蒙着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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