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第3/3页)
子。”母亲说:“好了,有康,把面吃了吧。”朱有康听到有面,很激动的样子:“哇,真好,是宋记大排面吗?”朱阿芳说:“是的,爸爸。”他们看着朱有康有滋有味地吃完了那碗面,这时,有人捧着一束红色康乃馨站在病房门口。
朱有康看到了他,那是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留着平头,满脸胡楂。朱有康端详了他一会儿,笑了,说:“是上官周全吗?”那家伙的确是当初出卖并且让他成为瘸子的上官周全,他说:“是我,老主任,你还记得我呀。”朱有康对他已经没有了仇恨,他笑着说:“进来吧,别在那里傻站着了。”上官周全诚惶诚恐地走进病房,把花束放在床头柜上面,不知所措地站着。母亲听朱有康说过这个人,听到他的名字,她就用仇视的目光瞪着他。朱有康知道妻子心里不舒服,笑着说:“小顾,你带孩子们到外面坐一会儿,我和周全说说话。”他一直叫她小顾,因为她比他小十来岁。母亲对他言听计从,没有说什么,就领着儿女走出了病房,还顺手带上了门。母亲和儿女三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朱阿牛问母亲:“妈,那个人是谁?”母亲说:“是个坏人。”朱阿芳紧张了:“啊,那他会不会欺负爸爸?”母亲说:“他不敢,你爸爸不怕他。”朱阿牛不说话了,心里忐忑不安,他担心那人会伤害爸爸,他不清楚,那人早就伤害爸爸了,父亲死后,母亲才把以前的事情告诉他们。
上官周全是来赔罪的。上官周全在朱有康去劳改农场接受改造之后,当上了车间主任,后来还当上了副厂长。后来,在清理三种人的时候,他被开除了,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不过,这家伙是个聪明人,他和几个朋友到南方倒卖电子表到上海来卖,获得了第一桶金,现在又开了服装批发店,赚了不少钱。他得知朱有康得了癌症,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当年关爱过他的朱有康,就硬着头皮来到了朱有康的病房。他和朱有康具体谈了些什么,朱阿牛和母亲以及妹妹一样,都不清楚,父亲也没有告诉他们。但上官周全走的时候,满脸笑容,如释重负的样子。他走后,母亲带着他们回到了病房。母亲说:“老朱,他来做什么。”朱有康很累的样子,头靠在垫高的枕头上,笑了笑说:“来说说话,说完就好了。”母亲说:“我看到这个人就来气。”朱有康说:“没有必要,事情都过去了,我们要原谅,原谅是最好的安慰。”母亲说:“你就是一个老好人,什么都无所谓。”朱有康说:“对,就是要无所谓,仇恨解决不了问题,况且,他已经接受惩罚了。他的良心能够有所发现,证明这个人还没有彻底堕落。原谅他吧,不要因为他人的罪恶来惩罚自己,让自己背负精神的负担。”
朱阿牛以为父亲会像他说的那样,完好无损地从医院回到家里,那是他和妹妹以及母亲的奢望。过了两个多月,朱有康终究没有挺过去。那是个梅雨天,天上飘着小雨,潮湿而闷热,衣服穿在身上,湿答答的,都可以拧出水,朱阿牛觉得浑身的皮肤黏叽叽的,十分难受。上午,第二节课还没有下课,班主任走进教室,对正在讲课的数学老师耳语了几句,就走出去了。数学老师眼神有些忧伤,她对朱阿牛说:“阿牛,你回家去吧,你舅舅来接你了。”朱阿牛听了她的话,知道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收拾好书包,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班主任将他领到学校门口,舅舅双手扶着自行车在等着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可以闻到舅舅浑身的汗臭味,舅舅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舅舅接上他之后,什么话也没有说,脸色凝重,像是蒙上了一层霜。要是往常,他会问他学校里的情况,或者问他肚子饿了没有等无聊的问题。朱阿牛说:“舅舅,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接我?”舅舅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力地蹬着自行车,自行车飞快地在街上穿行。舅舅不是带他回家,而是去了医院。进入医院住院部的大门,朱阿牛就知道事情不妙了,一定是父亲出了事。他的判断没错,朱有康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他要见亲人们最后一面。
母亲和妹妹早就在病房里了,她们都流着泪,病房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死神就站在朱有康的旁边,随时准备将他带走。朱有康躺在病床上,脸色灰暗,眼睛半睁,里面还有一息生命的火苗,呼吸沉重,他是在憋着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朱阿牛和舅舅是跑进病房的,他们没有擦掉满头的汗水,也没有擦去眼中流淌的泪水。朱有康十分平静,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张开了嘴巴,吃力地说:“你们来了,真好,这是个美好的结局,你们都在我身边。我要走了,让你们来,就是要和你们告别,我不忍心悄悄离开。我想对你们说两句话,我不怕死亡,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到达的终点,所以,你们也不要怕,不要替我担心,我会接受命运的安排。死亡的确不可怕,我怕的是,不能再爱你们了,但是,在最后的时刻,我战胜了自己,我想,我就是死了爱也还在,你们会记住我的爱,爱是永生,我终归是幸福的。”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朱阿牛看着父亲离开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母亲却号啕大哭起来,朱阿芳抱着母亲的大腿,也哭喊起来。舅舅没有说话,只是流着泪。医护人员推着车进来,他们默默地给朱有康盖上了尸布,就此,他们和朱有康永诀。一个医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像朱有康这样坚强的人,住院那么长时间,剧烈的疼痛经常折磨他,他竟然没有用过一支诸如***这样的止痛药,也没有大声喊叫过,只是默默地咬牙忍受。
朱有康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已经意料到了自己的死亡,他给自己买好了墓地。他留下遗言,说不要搞什么追悼会,他不喜欢形式主义的东西,死就死了,省点钱给孩子们读书,他要求火化后就将他埋了,入土后就一了百了了。
……
父亲死后,后事都是舅舅一手操办的,如今,舅舅也死了。他不知道当时舅舅办理父亲后事时的心情,朱阿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之中。法医检查完后,舅舅在朱阿牛的安排下,送去了龙华殡仪馆。警察告诉他,等结果出来后,再通知家属舅舅的死亡性质,其实,朱阿牛心里明白,这只是一次正常的死亡,和那矮胖姑娘无关,也和洗脚店无关。舅舅的尸体被放入殡仪馆冷藏箱后,朱阿牛给顾珊珊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事情的经过,让她们等候警方的调查结果。顾珊珊说了一些话,朱阿牛听了心里十分茫然。她说,很感激他能够前来帮忙,一直以来,她和他兄妹没有来往,不是她的错,而是舅妈的错,是舅妈不允许她和他们来往,她希望从此以后能和他保持良好的关系,关键时候,还是亲人靠得住。在听顾珊珊电话时,朱阿牛努力地回忆她和舅母的模样,可她们的影像怎么也清晰不起来,模糊不堪,他甚至想,她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挂了电话后,朱阿牛觉得很冷,浑身颤抖,全身的皮肤上都冒出了鸡皮疙瘩。天已近黄昏,阳光早已收起了暖意,黑暗即将来临。朱阿牛此时只想回家,走出殡仪馆的大门,他突然疯狂地奔跑起来。
他要逃离这个世界。
可他终究无法逃脱。
黑暗在等待着他,未来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他最终还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他的内心被恐惧占据,他没有父亲那样的从容,也没有舅舅那样的平静,他是个溺水者,在冰冷的水中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