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美之伤
第二章 美之伤 (第3/3页)
上面坐着的还有陈小奂,已经用编织袋装着的两大袋行李,陈江河开着拖拉机将两人拉走了,可等拖拉机再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两个人并没有跟着回来。后来从爸爸妈妈口中知道,两人是一起去南方东莞打工去了。
一晃过去两年,临近春节那会,村子的大街上热闹异常。王琁那会跟陈云奂的女儿朱娟玩的挺好,朱娟自从他爸爸被警察带走后,孤儿寡母没什么依靠,就都搬回姥爷陈江河家居住,因为姓“朱”,加上受之前她父亲负面形象的影响,小朋友们都欺负她,还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老猪圈”。在村子里,两个不合群的小朋友,慢慢交往了起来,渐渐的也成为了好朋友。
这天她们两个正踢着沙包“跳房子”,远远的看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进的村子,慢慢驶向了陈江河家的胡同里。
那个年代摩托车都不多见,更何况小轿车,一下子引来了村头人群的围观。
围观的群众,都齐刷刷的将眼光投向慢慢停稳的车辆,等小车停好,后排的车门率先打开,只见脚步伸出,一双精致的黑色小短靴映入眼帘,一位妙龄少女,皮肤白皙,脸上的红痣已经消失,面容精致,朱唇轻启,刘海微卷,头发被碧绿玉簪盘起,双耳带着玫红色的中国结流苏,身穿同色系玫红色高开叉碎花棉旗袍,身材高挑纤细,缓缓的从车内走出,好似老式挂历中走出的美艳女子。
“妈,我回来了,给你带了不少年货。”女孩一路嬉笑,一边跟围观的人们打招呼,随后从后备箱拿出拉杆箱、一台彩色电视机,还有各种各样精美包装的盒子,另外给每个在场的小朋友分了一把巧克力。
那也是王琁生平第一次吃巧克力,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多彩漂亮的塑料包装纸打开,放入口中,细细品尝,舌尖第一份浸入的不是甘甜,而是一抹浓厚的苦涩。
“哎呦,这不是小奂嘛,你看看人家现在出息了。”
“到底是人家南方的水土养人,你看看人家小奂,之前是黑黢黢精瘦,现在多漂亮、多有气质。”
“这个车看着是不便宜啊,这闺女这两年看来在外边没少挣钱。”
溢美之词也好、嫉妒之心也罢,各种各样的言语在人群中传递。
过年期间,有不少人家到陈江河家串门儿的,特别是有些有女儿的人家赶着巴结小奂妈,想让小奂帮着来年找工作。
时间也过的很快,转眼到了大年十六,在阵阵爆竹声中,小奂的车上又多了两个稚嫩的少女面孔,那辆小车满载着三个家庭的向往,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方向。
一晃又是六年,王琁这个时候已经在县城实验中学读初三,正好赶上放暑假,爸爸到镇上公交站接她,坐着爸爸的摩托车,刚走到村头,看到一辆红色的奔驰停在了村口拐角处,只见一个年龄60多岁的秃顶老男人,大摇大摆的从车上走出,环顾四周,操着一口广东腔,满眼嫌弃的看着自己被黄土染指的鞋头:“你确定要在老家安胎嘞?我看这里卫生条件可不是一般地差,你干嘛放着花园别墅不住嘞,非要回到这个穷村子。”
一个身着欧根纱粉色宽松连衣裙的女孩从他身后走了出来,王琁定睛一看,像是朱娟的小姨小奂,她依旧面容娇艳,气质不凡,只是眼神不再有少女的灵动,而变得阴郁寡欢,微胖的身体,突起的肚子,好像在透露着某种异常信息。
王琁回到家后,正巧碰上跟二姑和妈妈在聊天。
“前两天买菜在镇上遇到小奂,我看她现在身体挺笨重的,是怀孕了嘛?”一向不喜欢八卦的玉华不解的问着;
“是怀孕了,那个男的我见过,在东莞开酒店的,嫂子,你还记得七八年前我跟小奂一起去东莞打工嘛?”二姑兰芳絮絮叨叨的说着。
“记得啊,那会咱妈还老埋怨你不变通,看人家小奂光鲜亮丽的回来了,可没少数落你。”玉华浅笑着。
“那有啥啊,我是本本分分的在酒店做我的服务员,小奂就不一样了,挣了钱,自己拉了双眼皮儿,去了痣,整个人都变漂亮了,加上她又会说话,能来事儿,一来二去就跟我们酒店老板好上了;后来老板给她买了别墅和车子,两人住一起了,她就再也没去上班儿了。”二姑说话的语气中满含惋惜。
“那也挺好,总比在咱这个穷村子找个懒汉嫁了强。”玉华笑着说。
“嫂子,你知道啥啊,他俩根本就没结婚,我们老板都60多了,有家室,有个闺女都比小奂大15岁呢,他是背着他老婆,偷偷包的二奶。”二姑小心凑到玉华身边说着。
“啥是二奶?”
“就是小老婆呗!”王琁插嘴说。
“小姑娘家,知道得可不少,你害不害臊啊,赶紧进屋儿写你作业去,别在这儿听墙根儿。”玉华数落着王琁。
王琁只好整理好书本儿,去里屋待着,但是仍旧关注着屋外的动静。
“那小奂是挺可惜的,又聪明又漂亮,大姑娘家,又没嫁人,就怀孕了,这事儿传出去多不好听。”玉华心里可惜啊。
“小奂是挺可惜的,刚怀孕那会我还遇到过她,她说检查了,这一胎是个男孩儿,可把老板高兴坏了,男方老板封建思想特别重,总想填个男丁,好继承家业;但是好景不长,听说最近是让老板大房媳妇儿发现了,闹得厉害,老板闺女找了一帮人,把她赶出来了,小奂又觉得在那边待着不安全,这才让老板给她送回老家的。”二姑把来龙去脉详细的跟玉华说着。
“哦,怪不得我问起老盼婶儿(小奂妈妈李盼),一说起小奂对象她说话都含含糊糊、支支吾吾的。”
“小奂前两天跟我说了,说是最近还得麻烦你呢,产肚子大了,产检来回走动不方便,说是会有来家里让你给帮着检查呢。”二姑小声的说着。
盛夏炎热,也没法出去玩儿,王琁整日也是被老妈催着写作业,预习下个学期的功课。
用她老妈玉华的话来说:“脑袋不聪明,就得学着笨鸟先飞!”
在暑假的两个多月里,小奂几乎每周都会来家里让玉华给她检查。
有一天晚上,正赶着夏季闷热,全家人都撑起蚊帐躺在房顶乘凉,刚睡着一会,就听见“哐哐哐”,有人在楼下急促的敲着大门儿,还一边慌张的喊着:“玉华呀、玉华,出事儿了,快点下来开门儿啊。”
王琁也被这突入起来的动静吵醒,跟着爸妈下去了。
老盼奶奶整个人语无伦次的:“玉华,你赶紧跟我去趟家里,小奂夜里起来解手,蹲地上起不来了。”
玉华听着情形不对,赶紧拿起听诊器、医药盒往外走,边走边问:“羊水破了吗?有出血现象嘛?”
老盼奶奶嘴都有些不利索了:“那个...那个...那个地上有一大滩水,不像是血。”
“那你赶紧让江河叔给120打电话,应该是羊水破了,情况很危险的,小孩很容易缺氧,大人也有危险,顺产要是不好生,得赶紧准备准备东西,去医院剖腹产。”玉华临危不乱,条理清晰的跟老盼奶奶讲着。
声音渐渐远去,王琁的心情也跟着紧张,一晚上也没怎么睡好觉。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玉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
王琁急忙凑上去询问着:“情况咋样啊妈?人没事吧?”
“唉,要是没事儿就好喽,男孩生下来就没呼吸,已经宣告死亡了;小奂宫内大出血,不得已做了切除手术,命是保住了,就是以后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妈妈无奈的说着。
“啊?摔一下那么严重吗?”王琁不解的问着。
“前两周我给她检查身体的时候,发现羊水少,就跟老盼婶儿严肃说过这个情况,建议他们提前去医院待产,她俩都没放到心上,说多喝点水补充补充就行了,跟她们也解释了,这种情况对大人对孩子都很不利,俩人去医院呆了一个星期觉着没啥,又回家了,这真是没法说...”
王琁妈妈在妇产科是一名相当称职的大夫,但是面对一个无辜生命从自己眼前失去,作为一个母亲,又作为一个大夫,她的内心无比难过。
一周以后,一辆面包车将小奂送回了家里,人被台下车子的一瞬间,王琁清楚的看到,原本美丽的面容惨白至极,眼神空洞,没有丝毫生气。
几日后,玉华要去给小奂检查身体,兰芳和王琁非要跟去,三个人也一起往陈江河家里走着。
那个年代,农村多是青转瓦房,陈江河家住得是村里仅有的、也是唯一一家拥有两层楼房的人家。
远远看去,气派的楼房与整个村子的朴实清幽显得格格不入。
夏季的炎热潮湿,混合着丝丝霉味夹杂出这片土地独有的气息。
跨过大门,走过小院里青苔斑驳的石砌小路,便到了小奂居住在一楼的西侧小屋。
灰色墙壁,挽起的白色纱帐下,小奂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随风舞动的夹竹桃。
听到外面有动静,赶忙回过神,礼貌性的冲三个笑了笑。
妈妈照例询问了下饮食情况、身体壮况,随后拿出小药箱,紧接着开始消毒工作。
打开腹部纱布的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十几公分长的伤疤,伤口周围是暗红色的斑斑血迹,王琁瞬间感觉头皮发麻,此刻才知道刨腹产原来要给女人造成如此之大的创伤。
她才二十几岁,花一样的年纪,却要经历大部分人一生都不可能触及的痛。
玉华和兰芳都在劝解着小奂,小奂却显得异常冷静,娓娓说道: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人大概就是这样;心里啊,总是不满足,又总是自找苦吃;缺什么,偏偏什么显得最重要。以前穷,缺钱的时候,脸上的痣,成为别人对我排斥的由头;那时候,我真切的发现美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天真的以为有副好长相,就能走上捷径。我拼命工作、有了钱,整容、包装,也确实变美了,可以说金钱与美貌都有了,那会儿渐渐才发现围着自己转的大多是看上了这副长相,爱情却渐渐没有了,直到现在失去孩子,才清醒的明白,错在自己太自以为是,不怪别人。”
后来小奂在父母、家人的照料下,渐渐恢复了身体,却也不在对男婚女嫁提起半点兴趣,一个人离开了村子,一个人上班,一个人度日,仿佛决定就这样孤独终老下去。
很小的时候,长辈们经常说,女孩子没必要长的多漂亮,普普通通其实就很好。
美貌有时候不一定能带来好运,尤其在能力远不及美丽的时候,漂亮反而成了一种灾难。
渐渐的,似乎内心也认同了这一点。
在这有限的岁月长流中,于人而言,美与丑,得与失,就像人们心底的一道伤,人们从自我满足的欲忘世界里一路走来,却又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