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飞鸟

    第二百一十七章 飞鸟 (第3/3页)

县大疫那年,左邻右舍接连病倒,整座常武县死气森森。知县大人病急乱投医,请了山上姑婆祛瘟。那时爹娘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她走了很远的路,看到了姑婆祛瘟的仪式。

    贫穷小县的姑婆,不懂什么“大傩之礼”,亦没有乐队巫师。草草搭个台子,一人戴张白脸金眼的面具。一人拿只执棒,就可以祛瘟了。

    年幼的她看着姑婆嘴里悠长古怪的唱腔,问隔壁婶子:“戴面具的那是什么?”

    婶子告诉她:“那是瘟神。姑婆把它驱走,疫病就没啦。”

    瘟神。

    陆曈似懂非懂点头,心中默念:

    要赶走啊。

    一定要赶走。

    赶走了,爹娘,哥哥姐姐就好了起来。

    人群蓦然又发出一声惊呼,陆曈抬眼,围绕着最中间的傩舞,舞者嘴里吐出烟火。

    陆曈神色平静。

    林丹青奉值处,有皇城教坊的人。

    前些日子,她回医官院整理东西,曾替林丹青送过一回药,恰好看见教坊门口,乐官们正将这只“瘟神”送入。

    “当心点,别碰坏了!这可是今年驱傩的主角儿!”

    领头乐官责骂完下人,转头接过陆曈手里的药单。

    陆曈微笑起来。

    一定是家人天上保佑。

    才会让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渐渐的,吟唱中,又有一人从后至前慢慢行来。

    玄衣朱裳,身披熊皮,执戈扬盾。厚重熊皮压在此人身上,将对方瘦弱干枯的躯体显得越发伶仃,漫漫香雾里,诡谲森然。

    傩舞乐声陡然尖刻。

    驱鬼的“主角”方相子原本由教坊主事扮演,如今却换成了太师戚清。

    太师年事已高,德仁之名广布,今年苏南蝗灾,主动捐出家资赈济灾民,引得民间一片赞扬。

    多年以来,他又修桥修路,受他恩惠的穷人对此感恩戴德,由他扮作祛瘟“方相子”,是陛下对他的看重。

    陆曈登门为戚玉台施诊时,戚玉台便常说起此事,只说今年驱傩由他父亲扮作方相,言辞间十分自得。

    长乐池边,烟火烧灯亮如白昼,袅袅青烟中,太师温和地笑着,不似驱鬼将军,更像青冥之上仙人,慈眉善目,高高在上。

    他举起手中长剑。

    林丹青惊呼一声:“这是要做什么?”

    陆曈微微一笑。

    “杀瘟神。”

    人人避之不及的、会带来灾祸和瘟疫的瘟神当然要一击必中,杀气腾腾的剑会驱走疫鬼。那只高大的、坚实的偶人,中间空心并不是为了藏匿什么,而是为了方相子的“剑”刺进时,那一瞬的血花。

    人群的欢呼与鬼魅傩歌混在一处,颠簸终于将藏在偶人肚腹的人唤醒。

    戚玉台做了一个美梦。

    他梦见自己还是幼年时候,适逢父亲生辰。

    父亲历来爱鸟,他捉到一只漂亮的鸟儿,剪断鸟儿翅羽,将它关进鸟笼,送给父亲手上。

    父亲很高兴,慈爱地将他抱起来,认真夸奖他。

    戚玉台雀跃不已,还想再捉一只鸟儿送给父亲,却被人从身后摇晃。

    戚玉台猛地睁开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唯有眼前一丝明光顺着缝隙漏入眼中,耳边传来嘈杂鼓乐声,伴随眸中奇诡乐调,他茫然一瞬。

    这是哪里?

    但很快,他又回想起来,他在教坊今夜傩礼存放面具的库房里,偷偷服食药散。

    头疼欲裂,他已想不起自己睡了多久,只下意识将眼睛贴上偶人那丝狭窄的缝隙,朝着外头的亮光看去。

    他看到了父亲。

    父亲披着熊皮,玄衣朱裳,青烟中,似他幼时梦里般高大,神情陌生又熟悉。

    这是……傩礼?

    可傩礼不是辰时才开始,他服散到药效尽失,至多也不过一炷香功夫,为何傩礼已经开始?

    四周戴着傩面的人围绕在父亲身边祝祷,戚玉台看着看着,视线掠过父亲手中那把银光闪闪的长剑,眼睛陡然睁大!

    他想起来父亲要做什么。

    傩礼的最后一环,叫杀瘟神。

    方相士会用剑杀死瘟神,彻底驱逐鬼祟。

    如今,他成为“瘟神”,父亲成为“方相氏”。

    父亲会杀了他。

    他不能待在这里,他会死的!

    这一刻,顾不得会造成何种影响,戚玉台下意识想大喊出声,然而甫一开口,却发觉嗓音变得极细,隔着偶人,难以令人察觉。

    戚玉台又回头摸索,偶人狭窄肚腹却倏然变得很大,他摸不出门缝何处,似被人从外头关上。

    冥冥之中,他变成了一只逃不出去、飞不起来的笼中鸟。

    戚玉台无路可逃,浑身发起抖来,惊惧之下,拼命从里捶打四周,然而偶人坚实的肚腹似无边笼罩黑夜,无论如何看不到头。急促的鼓点淹没一切,淹没他绝望的叫声。

    “救命——”

    “救命——”

    “救命——”

    无人回答。

    戚玉台把眼睛贴近那道缝隙,父亲的脸近在咫尺,他努力叫着父亲的名字,发了疯般拍打,父亲漠然微笑着看着他,如看一尊恶心的、令人厌恶的疫鬼,朝他走近。

    “扑哧——”一声。

    戴傩面的舞者高呼着,纷纷紧随将手中长剑刺入——

    “轰隆——”

    一簇烟火冲上夜空,红红白白,礼炮应声而响。

    头顶之上,五彩烟焰蓦地炸开,无数璀璨光点拖着长尾划过夜空,若无数发光飞鸟,展翅从空中坠落。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除疫鬼啦!”

    “瘟神走啦!”

    皇城之中,夜空陡然被烟焰遮蔽,璀璨飞鸟划过一切,这欢乐的乐声如除夕新年,惹得盛京人人探看。

    莽明乡茶园老农歇下农活,远眺望向皇城方向。西街小贩坐在布棚下,听着隐隐传来的礼炮声响。南药方里,整理药草的医工们走出药园,抬头看向头顶坠落的彩焰。

    乞巧楼下推着摊车被驱赶的小贩,青楼中刚刚挨过打的年轻姑娘,名落孙山埋头书海的穷困秀才。何秀、燕二娘、申奉应、吴有才……

    所有人都在看这皇城里绚烂烟火。

    爆竹声、欢呼声、鼓乐声混在一处,肆意乱舞的火苗里,却有殷红血迹顺着偶人肚腹,渐渐流淌下来。

    第一个发现的乐工首先嚷叫起来:“妖祟!有妖祟作乱——”

    人群顿时喧闹。

    后边的人不知前头发生何事,仍在抬头看头顶烟火。喧闹声夹杂尖叫声,长乐池边,渐渐乱成一团。

    禁卫们得迅,第一时间赶至龙船周围,护送帝王下船回宫,裴云暎拔刀护住梁明帝,厉声喝道:“保护陛下,犯上者诛!”

    欢乐祭典里,血流如河,红衣禁卫们飞快掩护皇家人撤退,长乐池边一片混乱。裴云暎在人群中奔走,目光掠过无数或茫然或惊慌的人,肆意搜寻。

    一簇又一簇烟火潮水似的涌上夜空,他看到了陆曈。

    陆曈站在人群里。

    四周都是匆忙奔逃的人影,而她站在池水边,正仰头看头顶烟火。

    灯火闪烁变换,流动光影落在她脸上,鲜艳绯色好似溅了一脸血痕,女子站在温暖喧嚣下,看得认真而入迷,唇角带了一丝柔和微笑。

    她笑得很开心。

    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傩仪之礼”——《东京梦华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