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母子

    第六十九章 母子 (第3/3页)

细想想,这些年下场做的文章,当真如此糟糕吗?”

    犹如一个闷雷打在脸上,吴有才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若他不是对自己有自信,何故会坚持十二年?他并非固执不知变通之人,若真觉了无希望,自会寻其他生路——这世上哪种活法不是活,他也并不是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他只是不甘心。

    士人朋友都说他文章华灿,旁人无所及也,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谁知十二年过去,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一年又一年,摘取金莲仍旧遥遥无期。

    邻人们的目光从艳羡渐渐变成了揶揄促狭,或许还有同情可怜,他无法回避那些期待,在每一个夜里问自己,他真的有才学吗?他真的还能有高中的那一日吗?

    然而今日却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么多年夙愿难解,是因为有人拿走了“公平”。

    “要是真的,”儒生嗫嚅着嘴唇,目光炯炯似有烈火燃烧,“我要去举告他们,这样舞弊之风罪大恶极,礼部的人会好好彻查——”

    “谁会信你?”

    “官府会查!”

    “官府自己都身在其中,难道要他们自查?”陆瞳言出讥讽,“恐怕你前脚将此事举告官府,后脚连官府门都出不去。”

    她声音轻轻,却让吴有才的心彻底冷沉下来。

    陆瞳说的极有可能。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每当怀疑到此处,犹如一个禁忌般,便不敢再往下细想。仿佛直觉再想下去就是无底深渊,然而今日却有一人,将虚掩的假象毫无顾忌撕开给他看,这难以面对的、赤裸裸的现实。

    心中思绪纷乱如麻,吴有才望着陆瞳哑声开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在浑浑噩噩中告诉他真相,又在告诉他真相后逼他承认根本不可能改变的现实,让他认清自己的无能。

    “因为,”她说,“我想帮你。”

    “帮我?”

    陆瞳微微一笑。

    棺柩是黑的,挽幛是白的,冷与暖界限一片模糊,她眉眼在灯火下娇丽得不可思议,鬓边那朵绢花却开得簇然淋漓。如那些从精怪志异中披着美人皮的恶鬼,在某一个雨天,从书中走出来与人做交易。

    你知道她不怀好意,但你无法拒绝。

    她道:“如今整个科场都被买通,礼部中人也被勾串,十二年间换过无数主考官,每一次你都落第,每一次都有不该中举之人中举,你知道这代表什么?”

    “代表每一年的主考官都被人收买。”吴有才木然回答。

    “是的,如果科举舞弊一事不被处理,那等你挂孝烧纸、买地茔葬母亲之后,今后也会如从前一般,终身蹭蹬,屈于庸流。这是你的宿命。”

    这话太可怕了,吴有才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望着陆瞳,犹如望着在地狱中陡然降临的菩萨神女,目光甚至带一点虔诚,渴望对方能在这深不见底的长渊中为他指点一条明路。

    “陆大夫,我该怎么做?”

    陆瞳问:“吴有才,你想要公平吗?”

    “想。”

    “如果礼部的人真被买通,这么些年你屡次名落孙山其实是因科场舞弊,你愿意将其揭发,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愿意。”

    “好。我告诉你怎么办。”

    吴有才茫然看向她。

    “下场前举告,无凭无据,官府的人多半会将你抓起来,甚至灭口。除非下场后。”

    “下场后?”

    “不错,下场后,所有考生都在舍内,若有替考者,连人带卷人赃并获。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人微言轻,狗官沆瀣一气,说不定会找个理由将你抓起来,待秋闱后放出去,证据也就没有了。”

    “那不就没有办法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将事情闹大。”

    吴有才一愣:“将事情闹大?”

    “不错,”陆瞳语气轻松,“如果考场舍内出了人命,死了个把人,那就不是单单礼部能压得下来的小事。审刑院、昭狱司甚至兵马司都会出场,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掺杂,原本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

    吴有才抓住她话中关键:“出人命是什么意思?”

    陆瞳笑笑,没有回答。

    天色更暗了,狂风在院子里呼啸,云层中电光乍隐乍现,暴雨快来了。

    吴有才看着陆瞳。

    女子单薄侧影笼在素白衫裙中,纤纤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方油纸包好的纸包。

    她的声音也是温柔的,含着几分不动声色的蛊惑。

    “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扰乱官场,使得有才者反被无才之人凌压,若换做是我……”

    吴有才喃喃:“若换做是你,会怎么样?”

    她微微一笑,将手心的纸包放进吴有才手中,俯身凑近他耳畔,一字一顿地开口。

    “当然是,杀了他。”

    “轰隆——”一声。

    惊雷滚过,一道闪电照亮幽暗灵堂,也照亮了她淡漠的眼。

    院子里,大雨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