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四章 破窗
第五百一十四章 破窗 (第3/3页)
的心理学效应,意思就是字面意思,一个房子如果窗户破了,没有人去修补,隔不久,其它的窗户也会莫名其妙的被人打破;一面墙,如果出现一些涂鸦没有清洗掉,很快的,墙上就布满了乱七八糟,不堪入目的东西;一个很干净的地方,人会不好意思丢垃圾,但是一旦地上有垃圾出现之后,人就会毫不犹疑的拋,丝毫不觉羞愧。这真是很奇怪的现象。
心理学家研究的就是这个“引爆点”,地上究竟要有多脏,人们才会觉得反正这么脏,再脏一点无所谓,情况究竟要坏到什么程度,人们才会自暴自弃,让它烂到底。
任何坏事,如果在开始时没有阻拦掉,形成风气,改也改不掉,就好象河堤,一个小缺口没有及时修补,可以崩坝,造成千百万倍的损失。
“世风、学风,亦是如此道理。”
胡俨反倒若有所思,他开口道:“所以,请恕在下直言,譬如我们国子监,现在存在的根本问题并不在学风上。”
“哦?”
一旁的王允绳露出惊讶的神色。
胡俨这句话,无异于在告诉大家,他不仅不支持变法,而且认为新的社会风气,就像是“破窗之石”一样。
有人心中赞叹道:“不过,姜星火倒是有些眼光,看出了问题所在,这‘破窗效应’的比喻,实在是精妙至极。”
而在众人念头各异、间或有声音响起的嘈杂中,胡季犛忽然开口了:“敢问国师,您的故事,恐怕还没结束吧?”
这话一出,其余学者们都是一愣,不禁侧目向胡季犛瞧了过去。
在他们的印象中,胡季犛这个家伙虽然以前是安南太上皇,但同样也是大儒,如今来了大明,可谓是谨言慎行,向来是个沉默的性子,不爱掺和学术争论的,今天居然开口了,看来也是憋久了啊。
姜星火见是胡季犛问话,倒也没有隐瞒,说道:“确实如此。”
“首先,破窗效应是一回事,今日之世风、学风,也确实走到了必须要注重是否会影响整个天下大局的地步.正因如此,诸位才会聚齐在这里,进行这场太学之会。”
“但是,王叔明的故事还没完。”
姜星火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眼见天下即将大乱,王叔明辞官归乡,回到家乡,才看到自己的茅屋那扇曾经庇护自己免遭寒风洞彻的玻璃窗早已破碎,但王叔明今日腰囊,自然远非昔日可比,于是便干脆重新起了一间屋,依旧用玻璃窗,而且是四面皆用玻璃窗。”
“孩童在此地玩耍,早已习惯以石击打旧玻璃窗剩下的碎茬,借此比较投掷准度,王叔明起新屋没几日,新的玻璃窗便又被顽童所击碎,可王叔明却丝毫不恼,反而说了一番道理——孩童虽然砸碎了我新居的玻璃窗,但今日之我,非指望其挡风挡雨,只求一个干净明澈,故此击碎玻璃窗,并不能让我生活有任何变化,但我购入一块新玻璃,却能为玻璃商人提供机会,商人赚取钱财,又能给工人发工酬,工人拿着工酬,去寻孩童父母等小贩购买吃穿之用如此,虽对我造成了坏处,却是更多人的好处,我有什么可恼的呢?”
事实上,“破窗效应”就是这两种。
第一种,是心理学上的,强调任何一种不良现象的存在,都在传递着一种信息,这种信息会导致不良现象的无限扩展,同时必须高度警觉那些看起来是偶然的、个别的、轻微的过错,如果对这种行为熟视无睹或不及时制止,就会纵容更多的人去打烂更多的窗户,就极有可能演变成“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恶果,所以古人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二种,就是经济学上的,认为破窗理论是有推动经济发展的作用的,也就是“损害有益”之说。因为这是违反常识的,正常认为玻璃窗碎了需要花钱重新购买是坏事情,但在这种破窗效应下,消费促进了社会经济,使得消费链条上很多人得益,是好事情。
参与太学之会的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咋感觉有点不对劲?”
在旁边偷听的外国留学生们,总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姜星火说的,明显就有点问题,但他们偏偏说不出来,到底哪里有问题。
其实这里的问题就是,打碎玻璃窗虽然促进了消费,但原本生产玻璃的劳动力完全可以用在其他地方,打破玻璃再生产消费,整体社会总收益不变,而同样的劳动力用来生产其他物品,同样会使社会整体收益增加,算总账的话,还是减少的。
但实际上,在经济学上,并不仅仅是算加减法这么简单,这个问题还要复杂得多。
且不论是否把碎玻璃的损失核定为另一种意义上的“财富”(即如同把债务视作财富一样),破窗效应这个概念追根溯源,其实讲的是经济学的需求理论,即短期经济中,需求可以对产出形成显著影响,宏观调控进行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其实就是这个道理,但是如果把时间线拉长,对于长期经济增长来说,这种作用将相当不明显。
而姜星火选择“破窗”为题,用意就在这里了。
在解释完这里面的关隘以后,姜星火复又问道。
“所以诸位觉得,破窗是好是坏?是该防患于未然,提防风起于青萍之末,还是任其破窗,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破窗,即破题。
今天或许有很多辩题可以讨论,但其实最关键的,便是世风、学风这两个事,而“破窗”一题,开题延伸到此处,便足以涵盖了。
而针对这个问题,作为反方一号辩手的胡俨,这时候心中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他不愿意被姜星火牵着鼻子走,因为胡俨这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一旦顺着姜星火的思路说下去,就会被带到新的领域,然后被降维打击。
所以,胡俨反其道而行之,反问道:“为何要用玻璃窗呢?”
汪与立、杨士奇等人没说话,这场辩论注定很长,有的是他们上场的机会,但此时,却都不约而同地赞叹胡俨的反应。
因为顺着胡俨的思路,他们发现了如何有效对付姜星火。
那就是把辩题,拖入到他们最擅长的领域。
果不其然,胡俨马上说道:“玻璃窗固然比纸糊窗坚固,可多糊几层、用篾条封住,总是有办法的,活人固然不能被冻死,可高中二甲与窗明几净心情舒畅,倒也未必有多大关系,而今日之世风,便如王叔明之茅屋.人生而静,天之性也,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方有作乱之事。”
“我想说的是。”
胡俨跪坐在地上,郑重以对:“王叔明真的需要这块玻璃窗吗?”
这里的玻璃窗,其实指的就不是玻璃窗本身了,而是被胡俨拖入到了一个儒家经典辩题里,叫做“理欲之辨”。
程朱理学重视理欲之辨,把理与欲截然对立,强调革尽人欲才能复尽天理,譬如北宋程颐就说“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矣”,南宋朱熹在《朱子语类·卷十三》理也说“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程朱理学的目的在于要人们放弃超出日常生活需要的欲求,绝对遵守封建伦理教条,并以此恪正己心,追求内心世界的丰盈。
而跟这个观点唱反调的就是以永康、永嘉学派的陈亮、叶适为代表的事功之学,譬如叶适干脆奚落理学,说“以天理人欲为圣狂之分,其释未精也”
虽然刚才胡俨取材的那段《礼记》里面已有把“天理”与“人欲”对立的倾向,但“断章取义——取自不要断章取义”还是经典的,《礼记》里还有句话叫“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或者说《礼记》本身并不否认物质欲望的合理性。
总之“理欲之辨”在先秦儒学里,是没有那么“非此即彼”的二极管思维的,甚至到了汉唐,也是有“以理节欲”、“存理灭欲”、“理存于欲”三种见解并存,譬如西汉董仲舒主张“圣人之制民,使之有欲,不得过节;使之敦朴,不得无欲”,西晋裴頠主张“欲不可绝”,把满足人们物质欲求视为全身保生的前提。
实际上,是直到宋代,儒学迭代到了程朱理学这个版本,才搞出来这种二元对立思想的。
而“理欲之辨”,显然是用来解释世风问题的好思路。
“王叔明真的需要这块玻璃窗吗?”这个问题不是问的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在诏狱里的王叔明,而是问的今日众人,觉得大明真的需要这些因经济发展而带来的愈发繁杂的物质欲望吗?
这是一个相当有深度的问题,哪怕是姜星火也不能否认。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市民,或是工人,亦或是农人,都不需要思考这种问题,因为意义实在是不大。
但对于在座的这些大明几乎是排名最靠前的大儒们,这些思想界、学术界的精英们,这个问题,就非常有意义了。
发展经济或许是必要的,因为朝廷确实需要钱,但发展经济,随之而来的,就是对传统的、相对“淳朴”的世风所造成的巨大改变。
“诚如国师‘破窗效应’所言,越来越多的物欲,便如一阵又一阵秋风,若是今日不严防死守,堵住窗户,而是任其所破,恐怕等到道德风俗不存之时,一切就都晚了.到了那时候,哪怕想要补救,怕是都悔之晚矣。”
“理欲之辨”,这个辩题的出现,并没有出乎姜星火的预料。
而对于这个程朱理学信徒们胜率非常高的辩题,姜星火也并非毫无准备。
看着孔庙,姜星火抬起头,开始请神。
很快,在他脑海中的诸多思想家中,出现了三个身影。
——明末三先生,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
来吧,就是你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