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崇祯四年的二十七个瞬...

    第十六章、崇祯四年的二十七个瞬... (第3/3页)

    虽然气味难闻,但门厅里的光线倒是明亮,只见柜台账桌后面坐着一个蓝衣短发女“公人”,面前堆满了厚厚的客簿。身后的大木板上挂满了钥匙。旁边的墙壁上有一张横幅告示:“无身份证者不得入住”

    看到这客栈里的伙计都用官差,徐霞客忍不住又有些感慨——大明朝廷虽然也有驿站,但只招待公门中人,并不对小民营业,而且眼下已经被崇祯皇帝给裁撤了。而澳洲髡人这边,区区一个小县竟有这许多官差……唉,不用说,这髡人的冗官冗吏必是极多的了,倒和大宋一般无二,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学啊

    虽然心中想着种种念头,但徐家兄弟倒也没怎么迟疑,就径直掏出身份证,到柜台上办理入住手续。那髡人女伙计登记好他俩的身份证,便问道:“住通铺还是单间?”

    “……有单间?”徐霞客顿时眼神一亮,虽然在历次跋山涉水的远游之时,他一向不怕餐风露宿,住破庙睡树洞跟乞丐搭伙,差不多什么苦都尝过,但不管怎么说,徐霞客也是缙绅出身,从小到大都是养尊处优的。这次出行又带上了族兄徐仲昭,有条件的话还是最好能住得舒服些,“……能先看看吗?”

    “…当然可以。一楼二楼是通铺,三楼是单间。我带你上去就是。”

    跟徐霞客曾经住过的某些上等客栈相比,为民旅社的单间很小,一张床便占据了地板的三成,家具只有式样简单到极点的一桌一椅一个柜子。天花板也很矮--所谓的三楼实际上是“二楼半”。不过窗户敞亮,很是于净齐整。更主要的是价钱便宜,只比通铺的价格贵了一倍而已,

    于是,徐霞客很爽快地要了两间房,跟族兄一人一间,约定先租五天,届时有需要的话再续租。

    “……咱们旅社不包伙食,你要吃饭的话出门左拐,第二条巷子里就有公共食堂。愿意去吃摊子或者小饭铺也容易--那里都有。厕所在走廊到底,冲凉到一楼的浴室。还有帮忙洗衣服的,不过得收钱。”

    收了房钱办完手续之后,那蓝衣女公人又热情地对徐霞客一一介绍道,“……热水只有早晚的六点到八点。冷水全天供应。不过今天刚刚换了新炉子在试用,所以现在刚好有热水,你想洗澡的话不妨抓紧了。”

    “……多谢了。”徐霞客点头答道,以为这旅社每天早上和傍晚都有伙计拿大锅烧水给客人用。谁知到了浴室里才大吃一惊——地面和墙面全都贴了瓷砖不说,外间的马桶也是用瓷器做的浴室里同样不见习惯了的浴桶和浴池,而是在一个个喷水的管子下面洗淋浴,阀门一开就有冷热水下来……

    关于其中的原理,徐霞客倒是在杭州紫明楼见识和考察过,冷水应该是有水管通向某个蓄水池,至于热水则是造了个大炉子,不断的派人烧火。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般阔气的上等澡堂,在临高这边居然连贩夫走卒都能尽情享用——虽然每天只有两个时辰……澳洲人的这份豪奢,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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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而言之,徐霞客和他族兄徐仲昭在入住之后就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洗掉一身的尘嚣,然后便换上一套新衣裳和一双于净布鞋,趁着此时日头还高,一起从旅社出来,去观赏这临高市面上的“澳洲景”。

    ——之前到“为民旅社”投宿的一路上,沿途的繁荣就已经让徐家兄弟看得眼花缭乱。眼下更是只感觉自家两只眼睛完全不够用:总得来说,这里的房子很多很高也很漂亮。就徐霞客所知,在内地的很多破败小县城,就连一幢两层小楼就能引起百姓的津津乐道,但在临高的街头上,就连五层的楼房也不算罕见。

    东门市的主街道是黑色砂石铺设的路面,远比大明绝大多数府县的街道更宽阔。中间是车道,只许马车、手推车、黄包车和牲口通行,街道的两侧修筑有单独的石头人行道,人行道上种植有椰子树——澳洲人似乎十分喜爱椰子树,在他们的地盘上到处种植。让人不解的是沿街的一个个高杆,上面顶着个铁网玻璃,不知是于什么用的,徐霞客隐约觉得这或许是灯火,但又认为应该不会有人舍得如此奢侈浪费。

    在东门市的街道上,不但有装货的马车、骡车,更有许多“澳洲人力车”在来来往往——在东门市上几乎没有一顶轿子或者滑竿,满街跑得都是这种拉人的双轮小车,在徐霞客看来,这根本就是一把圈椅蒙了布面两侧装上轮子,前面还有两根长长的把手让车夫拉着,靠背上还有几根叠起来的竹骨布面,似乎能撑起个车蓬来。车夫们穿着蓝布对襟小褂,背后涂着一串“阿拉伯数字”,在人流中把车拉得飞跑,车上的铃铛叮呤当啷的响个不停。此外亦有几辆体型宽敞的双轮马车驾着蒙古马傲然在街上小跑而过,身披大氅的车夫却是站在车后驾车,如此奇特的造型,令徐家兄弟啧啧称奇。

    虽然街上车水马龙,但路面却是于于净净,不要说垃圾,连个果皮都找不到,繁华市面上常见的乞丐混混儿,这里一概没有。连跑马卖解之类的江湖人物都看不到一个。只有在街道两侧商铺林立,,陈列着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几乎所有店铺都是二层以上的,三层楼房很普遍,五六层的“高楼”同样有几座,单层平房反倒罕见有临街的,总之一栋挨着一栋,密密麻麻,式样也和中原的不同。每一栋房屋都用瓦覆顶,无论大小都使用镶嵌着大块玻璃的窗户。店里店外人流涌动,甚是繁华。

    徐霞客兄弟俩就这样走在人行道上,虽然有心想要保持某种士人风度,但是东门市这里的新鲜东西实在太多,很快就让他们忍不住开始东张西望。不管是路灯、公厕、斑马线、垃圾筐还是大幅的玻璃橱窗,都引得这对兄弟驻足观看,走在街上的路线逐渐变成了“”字形——街道两边的每一家铺面都要进去逛逛。哪怕被嘲笑成土包子、乡巴佬也厚着脸皮忍了:像这样人头攒动的繁华街道,徐霞客在南京、武昌也见过,但却绝不如此地市面上的秩序良好,街道整洁,还有房屋的“异国情调”,从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外,街上还有许多衣裙花俏的年轻女子,三五成群,拿着各种零食小吃,一边吃着,一边打闹嬉笑,旁若无人,有的女子甚至是孤身一人在街上行走。让徐霞客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诧异:在大明地界上,良家女子出门逛街本已少见,身边竟然连个跟着的男人都没有,这成何体统?万一遭人调戏拐骗又当如何?即使这里的治安极好,不惧拐骗,但女子这般狂放又算是何样风俗?即使在宋朝也不应如此吧。

    徐霞客想来想去,也只能推测是“髡人”离开中原日久,忘记礼教,逐渐染上蛮夷之俗了。不过,这些女子看着还打扮得真是漂亮,怎么似乎……比自己江南老家的那些姑娘还要秀气?

    ——中华自古即有苏杭出美女之说,一来确实是因为这里水土温润能养人,二来其实是因为此地较为富庶,即使贫寒人家的女子,往往也有能力修饰自己,所以才有江南美女众多的错觉而在穿越者统治的临高,由于工业化的碾压式生产力,底层百姓的生活水平甚至已经超过了江南水乡,临高本身又出产大量化妆品,在本地售价较低,平民女子自然有能力消费各种化妆品,故而在古人眼中就异常靓丽了……

    于是,徐家兄弟就这样转来转去,既看人也看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临高合作社总店附近——这座穿越者的“官办百货商店”,不但规模是这条街上最大的,装饰也是最为气派的,一走进店门,就是直达屋顶的中庭,二、三层全部是走马楼。只要站在屋子中间,那份高旷的气势就压得人说不出话来。

    最让人吃惊的还是屋顶,居然是穹顶玻璃天窗--整个中庭上面全是用铁条搭建的框架,上面镶嵌的整块的玻璃“瓦片”。明媚的阳光从玻璃瓦上透过,把这三层楼宇里照得极其敞亮,和大明内地那些里面黑黝黝的寻常店铺大为不同。而在玻璃覆顶的中庭里面,还摆了不少盆栽的花草,看着宛如室内花园一般。

    望着这座充满各种“澳洲风”特色的奢华建筑,徐家兄弟一时间不由得怔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至于店中的商品更不必说了,原本徐霞客觉得南京应该是天下第一等的天下奇珍异货汇集之所,没想到和这里相比简直连个零头都比不上。各式五彩缤纷的小首饰、精美的糕点和糖果、嵌入了花瓣的透明肥皂……不知有多少小玩意儿是他没见过的,让他恨不得全买回家里当做分赠亲友的礼物,而推销的女伙计也是异常的热情,但徐霞客和徐仲昭最后还是咬牙一样没买--倒不是因为他们囊中羞涩,而是因为他们接下来还打算去看看黎母山的风光,现在就买太多的东西,进山肯定会不方便,只能等到回程的时候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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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走马观花地游览了一番,眼看着日头偏西,徐霞客赶紧拉住意犹未尽的族兄,从袖子里翻出旅游地图看了看,决定离开商市街,穿过民居抄小巷返回为民旅社休息,顺便看看髡人治下的民生如何——两人拿着地图一路钻巷子,发现这东门市的民宅也很是不错,不管么多幽深偏僻的巷子,也都是石板铺地,亦很洁净,不但没有垃圾粪尿,连积水都很少看到。而且每个巷口必有厕所,巷子中间则有公用的井台,用水洗漱很是方便——连给百姓小民的居所都是这般讲究舒适,也难怪这么多人宁可剃头易服都要投髡了。

    走了不到半刻钟,为民旅社已经遥遥在望,但此时已到晚饭时分,徐家兄弟就先没急着回去休息,而是按照之前旅社里那个女伙计的指点,去旁边的公共食堂吃了晚饭——走进那食堂里,只见地面墙壁全铺瓷砖,罩着玻璃罩子的长长柜台上放满了大瓷盘子,堆满了花样繁多的各色现成菜肴:蔬菜、豆皮、粉条、咸菜、米饭、窝头、米线……荤菜以鱼虾贝类为主,肉食基本没有。食客自己拿个盘子,愿意拿几个菜拿几个,走到柜台尾巴上就结账付钱,所费不多,吃得却很饱,最后还奉送一碗带着些油花的豆腐海带汤。

    徐仲昭的年纪大了,晚饭不敢吃太多,只要了一碗蔬菜蛋花粥和一个小窝头;徐霞客则要了一份油汪汪的虾仁贻贝番茄酱炒米线,然后回头看看,发现在这食堂里吃饭的,多半是些粗短打扮的“体力劳动者”,比如街上拉人力车的车夫、码头扛大包的苦力之类,但吃的饭菜居然也不比自己兄弟差……而在大明内地,即使是号称丰饶的江南水乡,底层百姓也是绝对吃不起这等饭菜的。至于北方各省,更是连缙绅之家也未必能顿顿吃上白面米饭——可见这“澳洲人”的治下,百姓的日子确实是相当的好过,比大明治下强得多。

    一想到这里,徐霞客的心中就不禁百味杂陈……回到为民旅社的房间里,徐仲昭稍事洗漱便径自睡下,

    而徐霞客则跟往常一样,在桌上点了一根“澳洲洋蜡”,然后摊开一本簿子,提笔磨墨,写起了今天的笔记——在徐霞客数十年的旅行生涯之中,每天不管多么劳累,都要把当天的经历和观察记录下来。有时跋涉百余里,晚上寄居在荒村野寺里,或露宿在残垣老树下,他也要点起油灯,燃起篝火,坚持写游历日记。

    “……今日观临高街市,果然百货云集、地埠物丰,不见有冻饿之人。纵是贩夫走卒、长忙短工,亦有精米粉条可食。纵是髡酋头目,虽素号豪奢,其实听闻自奉甚俭。不似江南故园,纨绔子弟穷奢极欲,黎民百姓难得一饱……忆昔年淮北之地,终年大旱不雨,飞蝗蔽天。米价每石银四两,民间以糟粮腐渣为珍味,或食树屑榆皮。于是流丐满道,多枕藉死。江南亦滋扰不宁,常有小股盗匪伏于丛莽之中。

    再观今日髡人治下之琼州,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虽大兴工商,被世人讥为舍本逐末,然米粮蔬菜售价无一不贱,庶民无饥寒之苦,已然为乱世乐土矣余着实不胜唏嘘,心中颇有惴惴……”

    越来越深沉的暮色之中,徐霞客正在烛光下皱眉苦思着措辞语句,却忽然隐约感觉窗外居然渐渐亮了起来,抬头从窗口探出去一望,登时惊讶得目瞪口呆:只见旅社门前的街道两边,那一根根他原先猜不出用途的柱子上,此时都已经点亮了灯火。煤气燃烧的火焰在玻璃罩后面跳跃着,不但比灯油烛火亮得多,即使最好的“澳洲洋蜡”都无法与之相比……一处接一处的灯光沿着街道延伸出去,一直到他目力不及之处。放眼望去,整个东门市仿佛都是一片光明。明亮的煤气灯火下,一些妇女搬了个板凳在借光做针线活,招揽生意的小贩和伙计则在高声的吆喝,各种吃食摊子一字排开,看上去既温暖又舒服。

    “……不想竟然真的是路灯,还不止是一条街……这起码得有一百,不,二三百盏灯吧澳洲人居然这般豪奢,用得起这么多的油蜡来照明?这气魄都比得上大明宫廷了”

    作为一名见多识广的旅行家,徐霞客知道北京皇宫里的永巷两旁都有石灯笼,每晚点着照亮。此外在他拜访过的一些豪门府邸里,偶尔也有一两处类似的石灯笼,这已经是极奢侈的事情了。想不到临高的澳洲人居然这般铺张,把整个城镇都照耀得如此透亮这得花费上多少钱财啊?

    望着这一派璀璨如星河的辉煌灯火,徐霞客摇了摇他的脑袋,似乎要将那种不可置信的感觉甩出去一些……对于眼前这个奇异的城市,他发现自己不管怎么试图去理解,也照样会陷入不能解读的迷思。最后,他只得关上窗户,躺倒在床榻上,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作为这一日种种神奇见闻的结尾:

    “……区区一伙澳洲流民,漂洋过海而来,盘踞琼州荒僻小县数年,以澳洲之法务农兴商,便能营建得如此兴旺。不知那些髡人的澳洲母国之地,又该是何等繁华富庶的景象?真是恨不能亲眼一观啊”

    遗憾的是,徐霞客对“澳洲国”的上述美好遐想,其实统统都是纯属虚妄——徐霞客先生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他所处之地南方的万里之外,那些“真正的”澳洲人身边,却根本没有喧闹的集市,没有明亮的街灯,更没有各式各样的精致美食,只能看着漫天璀璨的银河星斗,听着席卷荒野的狂风呼啸,身边只有即将过期的罐头饼于、难以下咽的烤袋鼠肉、奇形怪状的荒草和树木,纷至沓来的鳄鱼、蛇和毒蜘蛛……邻居除了那些石器时代的土著野人,就一群自带作死天赋的波兰佬……

    ——虽然这些可怜的“真-澳洲人”,确实是跟盘踞琼州临高县的五百“真髡”来自同一个地方……